47 | 微型小说《不断消逝的飞时令》

“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并要发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就这样成了……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四日。” 我坐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思考着《创世记》第一节里的故事,等待黑暗慢慢降临。极目眺望,远处有灰色的山影在起伏波荡。无云的天空一片黛蓝,渺远天体的光线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泄出,青绿色的大地在脚下徐徐展开。眼睛占有那光线占有得太自然、太理所当然了,就像在呼吸的时候鼻子会轻而易举地忘记空气,只有当那光线消失,所有的颜色变得不再可见的时候,眼睛才会发觉周围的世界曾经被阳光照耀。 工人们正在草地延展的尽头搭设舞台,舞台的背后是一片河谷,水浪拍打石头的声音从那里时隐时现。舞台的基座和灯光设备都已经搭设完成,刚才还有乐手在为乐器和话筒试音,现在他们已经去旁边休息区候场了。三个穿蓝衣服的工人爬上梯子,给舞台背面挂上白帆布当做背景,这是最后一件工作,做完以后,工人全部退场,留下一个空空的舞台。 我坐在观众席的中间,离舞台既不太远,也不太近。观众大多是年轻人,全部坐在提前放置好的小椅子里,我和他们一样。头顶的蓝色逐渐加深,最后变成了灰色,灯光亮起,演出即将开始了。我的心跳在悄然之间变快,期待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却是在这个时候,我又不受自己控制地思考起了《创世记》。为什么非得思考《创世记》不可,我一点也没有答案。既没有对上帝的信仰,阅读《圣经》也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此时是八月末,夏秋之交,时令更替的时候。即使不看太阳也不看月亮,也能知道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因为风变了。风已经不是夏天的风了,而是变成秋天的风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已经变了,不再是“哗啦哗啦”的,而是“窸窸窣窣”的。一个时令消逝以后,紧接着有另一个时令。就像太阳落山以后,会有月亮和星星来替它。 第一个乐手登场了,他是这次音乐会请来的名气最大的歌手,他带来了一支乐队。他演唱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没有完全放在他的身上,而是去搜索那几个工人,我看到他们倚在堆起的箱子上,同样看着演出。等到我朋友登场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了,是他邀请我过来看这场演出的,左手上戴的手环正是他送给我的门票。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哦!”门票寄过来的时候,随信附着他这么一句话。 我和他曾经是中学同学,在上了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络过。这一次再联系已经是相隔十四年之后。我还模糊地记得他的一个影子。初一的时候,每个班级只计算总成绩前四十名的单科平均分,我和他是前四十名里唯二两个英语不及格的人,英语老师最恨的也是我们两个人,因为我们毫无疑问地拉低了她手里的平均成绩。正是因为中学时没有学好英语音标(那个英语老师认为我们应该都在暑期的补习学校里学习过了,所以完全略去不讲),所以我一直对自己的英语发音没有太多自信。 彼时彼刻已经不同于此时此刻,我看着自己的朋友在舞台上大唱英文歌曲,只有吃惊和感慨。时间能改变一切。朋友展示了他高超的演唱技法和出色的控场能力,所有观众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鼓掌声、惊呼声不绝于耳。他虽然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歌手,却在那天晚上把自己的风头盖过主角。 我已经快要三十岁了,没有结婚,也没做成什么事业。三十岁毕竟不同于二十岁,丧失了青春的感受,增加了青春的回忆。常常已经觉得自己即将告别青春,走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至于下一个阶段是什么,自己则考虑不出。我庆幸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朋友的演出,看着演出结束以后许多乐迷找他索要签名,我由衷地为他开心。当他被别人看到,他的青春仿若也永恒了,大家会集中力量一起帮他把青春记住。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Kim Hyerim

August 22, 2024

46 | 微型小说《自动贩售机里的贩售员》

我是这个城市制奶公司的员工,本来我在公司下属里的牧场工作,负责每天给奶牛挤奶,由于绩效考核成绩不佳,我成了公司里的外派员工,钻进了分布在这个城市每个角落的自动贩售机里的其中一台。 贩售机是公司派人专门安置的,每一台贩售机之间的距离都被合理地规划过,贩售机放置的场所也认真考虑过。我钻进的那台贩售机放在一个公交亭的旁边,公交亭下有四个水蓝色塑料座椅,座椅的边被阳光晒得褪成了白色。亭子后面是狭窄的人行道,紧挨着人行道的是用栏杆围起来的城市公园,公园的前身是硕大的一片未被开发的荒林,黑翅鸢和灰树鹊经常在林子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自动贩售机的顶层和商品出口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我坐在用铁皮围成的贩售机里,眼睛透过极小的缝隙观察城市公园里弯曲的树,不时有枯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从中间折断,在我的耳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自动贩售机的主体分为四个部分,第一是商品展示柜(也就是购买者看到的那一面)、第二是冷藏冰箱、第三是仓库、第四是贩卖员工作时必须占据的空间。以往几年,贩卖员工作时的空间非常狭小,进去以后连转个身也办不到。正是去年,公司里的外派贩卖员秘密地结合起来,到总部去抗议,要求在实质上改善贩售员的工作环境。这项抗议一时成为市民口耳相传的新闻,公司为了不把事态严重化,几乎在第二天就同意了贩售员们的诉求,在三个月内将城市里的贩售机全部翻新,为贩售员增加了一倍的活动空间。虽然空间已经得到增加,可是对我来说依然觉得太挤,而且也太暗。我没有在旧式的贩售机里待过,假如在那里待过的话,我可能会觉得现在的空间能让我像游泳一样自由自在。只是没有假如,我仍然抱怨这里的环境。 不同于一般的饮料贩售机,这是制奶公司安置的贩售机,只销售奶制品。大致的商品种类有: 蛋白质含量3.2克/100ml全脂/低脂/脱脂纯牛奶,规格:200ml/盒、300ml/盒、450ml/盒,售价:2.5元/盒、3.5元/盒、5元/盒。 蛋白质含量3.5克/100ml全脂/低脂/脱脂纯牛奶,规格:200ml/盒、300ml/盒、450ml/盒,售价:3元/盒,4元/盒、5.5元/盒。 蛋白质含量4.0克/100ml全新升级款全脂纯牛奶(听说产奶的这些牛每天吃专门准备的苜蓿草、听巴赫的音乐),规格:250ml/盒,售价:5.5元/盒。 蛋白质含量3.2克/100ml巨无霸全脂/脱脂纯牛奶,规格:1000ml/盒、2000ml/桶,售价:12元/盒、23元/桶。 蜜瓜/香蕉/芋泥牛乳,规格:200ml/盒,售价:2.5元/盒。 零蔗糖添加风味酸牛奶,规格:100g/袋,售价:2.5元/袋。 炭烧风味发酵乳,规格:150g/袋,售价:2.5元/袋。 红枣风味酸牛奶,规格:1100g/桶,售价:18元/桶。 益生菌风味发酵乳,规格:1250g/桶,售价:18元/桶。 巨无霸式的奶制品几乎占据了展示柜的一半内容,可是根本没有顾客购买它们,起码我从来没有见到。这里是城市公园旁边的公交亭,不是住宅楼下的便利店,没有人会考虑提着一两公斤重的牛奶登上公交车带回家。而且我也怀疑那样的巨无霸能否从出口里顺利地被拿出来。在没有顾客的时候,我常常从缝隙里望着城市公园,冬天的铁皮很凉,我的手指很注意地不去碰它们,当传来投币和扫码的声音时,我再把身体转过去,从仓库里拿出商品投到出口里。当每天的太阳落下去以后,我就轻轻地从贩售机里走出来,小心地避免被路上的人看到。人们相信自动贩售机里不存在贩售员,即使在经历了去年的贩售员抗议事件以后,人们依然愿意那样相信。在某些方面,大家惊人得健忘。 我轻盈而迅速地在黑暗中离开贩售机,为了不破坏市民的小小幻想。这也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August 21, 2024

45 | 微型小说《苏打饼干订孔员》

白色的薄薄一层饼坯放在矩形模具里,从传送带上缓缓运过来。我的左手抓住铁皮模具,把它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接下来,我要给烘烤前的苏打饼干订孔。右手里捏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特制铝管,管壁非常之薄,中间是空的,把铝管放在饼坯上轻轻一按,一个小小的圆孔就被啃了出来,啃下的面团继续留在铝管内部。饼坯的面积是10cm×4cm,我需要在这一小块面积上扎出24个孔。由于使用的是同一根铝管,所以小孔的形状和大小完全一致,需要注意的是小孔之间的位置关系,为了使它们排列整齐,必须集中精神一个孔接一个孔慢慢地啃,把所有的小孔扎成三排八列。这是极需要耐心的技术性工作。 工厂的天花板很高,就算把三架民用客机摞在一起放进来也绰绰有余,所以即使空调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开动,坐在桌子前的我也感觉很热,当低头聚精会神为饼坯订孔的时候,脑门上常常聚起汗珠,这时必须抬起胳膊把它们擦下来,不能滴到还未烤制的饼干里。往往在抹过汗水以后,一只手就会偏离原来的位置,左手和右手失去了原来找准的那种对应的感觉。这时候,就必须重新调整呼吸,放下铝管,把两只手从桌子上拿下来,放在嘴巴前面搓一搓,才能将手重新摆上桌子,继续订孔的工作。假如在双手没有准备好的时候,贸然开始订孔,容易在模具里啃出一个摆错位置的孔,这样一来,整张饼坯就只能回炉重做,原来小心翼翼订出来的那些孔也都被浪费了。我一般选择按列来订孔,三个孔为一列,这样更容易把它们全部订在一条直线上。其实从实用的功能上来讲,小孔在不在一条直线上根本构不成任何影响,它们是二氧化碳的逃逸口,只要数量足够多、分布大致均匀就可以了。把小孔分布在一条一条直线上,仅仅出于审美上的考虑。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向产品经理提出建议,向他说明完全可以尝试不把小孔订在一条直线上,当市民吃惯了小孔排列整齐的苏打饼干以后,在商店里看到小孔分布不均匀的苏打饼干不是很容易会被吸引吗?再者说,放弃把小孔排列成一条直线以后,还能够提高饼干制作效率,降低产品价格。这完全是一条值得尝试的产品改良之路。产品经理对我的话将信将疑,同意生产一批小孔分布不均匀的苏打饼干作为实验品。产品甫一上市,我就去各个超市和便利店游逛,欣赏着摆在货架上的自己的作品。结果那批产品成为了滞销品,在过期以后几乎全部被退回了工厂。工厂的销售部为这批产品做了一份市场调查,被问到的人里有许多人都说,看到饼干上的不规则小孔,就觉得这样的产品是在小作坊里弄出来的,好像那些小孔是被人一个一个打上去似的,自然不会考虑购买。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工位,继续日复一日地在每个饼干上寻找直线,订出那3×8一共24个排气孔。这样的饼干我一天制作104片,一共打孔2496个,算上订错的饼坯,打的孔还要更多。有时候,在我订完一片饼干之后,一边用细铁丝捅着卡在铝管里面的面团,一边回忆起那次失败的产品改革,我惊叹于市民的无知: “你们竟然不知道苏打饼干上的小孔真的是被人用手一个一个订出来的。”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Takashi Yasui

August 20, 2024

44 | 微型小说《梦中与莫里哀》

在梦中,与电影大师莫里哀(那位在梦境里受人尊敬的大师确实叫这个名字,我对莫里哀一无所知,我在现实当中以为他是一位俄国人,等到醒过来以后查资料才发现,他是一位生活在十七世纪的法国喜剧作家)坐在一起观影。他鼓励我改编他最近刚刚完成的一部电影,允许我随意使用他拍摄的全部素材。说着,他从脚底下拿出一个黑箱子,黑箱子方方正正,四个角镶嵌的铁皮跳跃着银光。箱子打开以后,里面像堆满了文件夹一样整整齐齐摞着许多东西,里面具体是什么则看不清楚,观众席上一片漆黑,电影已经开场有一段时间了。 “喏。你用吧。”莫里哀把箱子递给我,我在黑暗中碰到了他的手,手上的皮肤很松弛,一定长满了皱纹。 在短短的一分钟里,我没能明白自己面对的情况,仅仅在座位上抱着箱子一动不动,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一分钟过去以后,我悄悄地看向旁边的大师,他正在专注地凝视银幕上的画面。我把目光重新聚集在怀里的箱子上,轻轻把它打开,深深呼出一口气以后,开始对大师的电影进行改编。 箱子里是一个奇妙的装置,当我把双手伸进去时,眼前就出现了另一部电影的画面。我的手指扳动着机关,在不同的文件夹之间滑来荡去,电影的内容便不断地被修改。 当电影院的电影放映结束以后,我自己的电影也悄悄制作完成了。我改变了原来电影里的种种细节,以一群人在城堡里跳舞作为电影的结束。我故意让原来的主角在电影后半段长时间没有登场,当他在尾声里重新出现的时候,我却吃惊地发现他坐在椅子里浑身是伤,苍老得连头发都变白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一边听着音乐伴奏,一边看着滚动字幕里出现的演员名单,每一位演员都失去了名字,取而代之的是“永远的无名者”这六个字。 演员: 永远的无名者 永远的无名者 永远的无名者 永远的无名者 永远的无名者 永远的无名者 …… 当灯光亮起,我和莫里哀从座位里站起来,一起走了出去。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成功地看到我重新制作的那部电影,他的表情看起来丝毫没有波澜。我跟在他的身后,咬了咬牙,想走上去和他搭话,当看到他和妻子(我在梦中断定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一起走上一条林间小径以后我放弃了这个想法。穿着灰色夹克的他虽然头发已经灰白了,可是他走去的身姿依然矫健,轻微的驼背使他的双腿看上去很长。 这时,我发现手里的箱子不见了,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把它还回去。我转过头,看着散场后的观众往四处的角落隐去。新街口的强烈阳光照着我,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仿佛连来时的路也都忘记了。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杉本博司

August 17, 2024

43 | 微型小说《拉斯柯尼科夫与索菲娅》

记:拉斯柯尼科夫和索菲娅是《罪与罚》中的人物,这篇文章重写了那部小说里的一个片段,片段发生在第四部第4小节,在小说的那个地方,拉斯柯尼科夫朝索菲娅下跪了。 当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马美拉多娃一路打听赶到拉斯柯尼科夫向二房东租来的那所房间里,把亡父举办安魂祈祷的时刻告诉他时,她远远没有料到拉斯柯尼科夫会反过来约定去她的家里看望自己,而且就要在当天。做出那个决定几乎没有花多少时间考虑——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的——可是他又当着别人的面把那个决定说了出来,一点也没有避讳什么的意思。这令她的内心非常慌张,在说出自己居所地址的时候,脸也完全涨红了——那张几乎还像一位未成年少女一样苍白和稚嫩的脸。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们两个人几乎还从未见过面,索菲娅对拉斯柯尼科夫一无所知(她知道的只有,在不久前,拉斯柯尼科夫把身上仅剩的二十几个卢布统统交给了她身无分文的继母,用来帮助料理亡父的后事。拉斯柯尼科夫是她全家的恩人。),拉斯柯尼科夫仅仅和她的父亲有一面之交,在一个布满臭气的酒馆里,索菲娅那失魂落魄、已经过了好几天流浪汉日子的父亲抓住一个时机就朝拉斯柯尼科夫喋喋不休起来,几乎完整地讲述了自己家庭的一部简史,拉斯柯尼科夫从中了解到索菲亚是如何在困窘生活的逼迫下,为了家人出卖自己的贞洁,做上妓女以后,一边养活继母和弟弟妹妹,一边还要给出钱给父亲买酒喝。 确实像索菲娅揣测的那样,拉斯柯尼科夫并没有考虑太多就决定去索菲娅的家里去看望她,他觉得自己有一些话必须对索菲娅说。至于那些话是什么,他暂时没有思考清楚,他没有余裕去想,占据他此时全部思维的是另外一件事——生死攸关的事。也许拉斯柯尼科夫从她父亲嘴里听说她的遭遇的时候,就已经从心里对她产生了好感,他同情她,也赞美她身上具有的品质。他后来想起来了,在他还没有真正地用斧头杀死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之前,在他还没有实施这个计划之前,他就已经决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向索菲娅全部和盘托出。因为他听得出来,索菲娅和他都是被苦难折磨的人,是他们主动选择了那苦难,他们自己毁掉了自己。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听到索菲娅这个名字而已。 拉斯柯尼科夫在当天晚上十一点走进索菲娅的家,在此之前,他刚刚在警察局经受了预审官在语言上的诱骗和轰炸,主理那件谋杀案的预审官似乎已经发现了端倪,他在怀疑拉斯柯尼科夫正是那个杀人犯,只是好像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此事。此时拉斯柯尼科夫的心已经冰冷到极点,他明天受邀还要再去警察局一趟,也许在那里他就会被逮捕,一切事情都完了。他已经告别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暗示了永远不会再见面的可能。现在他走到了索菲娅的家里,他要对这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女孩说一些话,这些话一定不同于对母亲和妹妹所讲的话。 “可是,也许根本没有上帝呢。”在盘问了索菲娅关于未来的打算以后,拉斯柯尼科夫忽然站了起来,开始在索菲娅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几乎都在像树叶那样颤抖。 拉斯柯尼科夫的话令索菲娅感到十足的恐惧,她转而开始难过,用手捂住脸庞哭泣了起来。她的肩膀抖动着,手放下的时候,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眼睛里闪烁,不过没有流下来。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对自己的话再做解释,他在踱步的时候,看到五屉柜上有一本书,把它拿下来,是一本《新约》。 “读一读吧。读一读拉撒路复活的故事。为了我读一读。”拉斯柯尼科夫把书举到索菲娅的面前。 “可是你不是不信吗?”索菲娅问,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可是你信,你信就足够了。我在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教堂里听过拉撒路的故事。现在我想再听一听。这几天我过得非常糟糕,我已经把自己毁了,可是我还想斗下去,和他们斗下去。我想听听那个故事,求求你满足我吧,把那个故事读出来吧!” 索菲娅翻开书页,极力克制着自己发抖的声音,一句一句地读出了那个故事。 ……耶稣来到埋葬拉撒路的山洞,吩咐把堵在洞口的石头挪开。当别人按他的话做了以后,他就望着天说:“父亲,我感谢你,因你已垂听我的祷告。我知道你必然听我的祷告,但是为了周围站着的人,我才这样说,好叫他们相信是你差我来的。”说完了,就大声呼喊:“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 读完那个故事以后,索菲娅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仿佛久久地享受着一股陶醉。她望着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始终没有向拉斯柯尼科夫坐的地方看去,她在等着他的反应。可是他接下来的做法令她大吃一惊,拉斯柯尼科夫从椅子里冲起来,跪在她的面前,整个身体趴在地上,用双手捧住她的脚趾亲吻。一边亲吻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一起走吧,我现在只有你了。我们是同路的人,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我已经和家人永远地告别了。我对不起她们,可是我也没有牵挂了。我现在唯一牵挂的只有你。” “去哪……”索菲娅依然包围在震惊当中。 “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我的家人还需要我。即使你是我的恩人也不行。”索菲娅恢复了神志,声音娇柔可是又坚定地说。 拉斯柯尼科夫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索菲娅,锐利而又神秘。索菲娅轻轻握了握拉斯柯尼科夫的手掌,希望他平静下来。拉斯柯尼科夫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索菲娅也不再躲避他的目光,虽然他的行为古怪异常,可是她觉得面前的男人并没有恶意。相反,她开始可怜起他来,她想他一定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与煎熬。 “我不是向你下跪,我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跪!……这种耻辱的、下流的生活,在你身上怎么能够和别种截然不同的圣洁感情并存呢?”拉斯柯尼科夫握紧索菲娅的手,用身体里全部的力气大声说。 这时候蜡烛头在那个歪歪扭扭的烛台上快要熄灭了,朦胧地照着这贫寒屋子里的杀人犯和卖淫妇,他们两人是如此奇怪地凑到一起,读着那本不朽的书。 索菲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为拉斯柯尼科夫身上蕴含的强烈情感而感动。她喜欢他,可是又不能答应和他一起走。 “为什么非得走呢?为什么非得走不可呢?”她问。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回答,而是打开门,把身体侧到外面去。 “假如我明天还能再过来见你,我会把一切真相告诉你,我会告诉你那个凶手究竟是谁。假如我明天没能来见你,你就把我今晚的话全部当作疯话好了。再见。”拉斯柯尼科夫离开了。 索菲娅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开始发烧,在那个夜晚,她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她在半梦半醒中艰难地向上帝祈祷明天平安降临。今晚之后,她的命运开始和那个奇怪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了,当她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是在第二天的中午以后了。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August 16, 2024

42 | 微型小说《维特根斯坦:天才制造》

“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天才?”维特根斯坦坐在墙边的椅子里看着罗素,问道。他说得很慢,每一个音节都像被用牙齿狠狠地碾磨过一样,一个句子好不容易才脱出口。他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自己的老师,两束眼神就像反射着冷光的短柄刀。 这是一个夜晚。 罗素貌似不着急回答这个问题,这并非什么新问题,在此之前,他已经被这个奇怪的学生问过一百遍也不止了。他拿起桌子上的烟斗,用通条轻轻插入烟嘴,把里面的烟灰倒入烟灰缸里。然后从雕刻着繁复装饰的烟草盒里用指头捏起一些烟叶,放在碟子里耐心地碾碎,把它们填到斗钵里,用压棒夯实,细心感受从棒头另一端传回来的触感,确保烟叶保持着充足的弹性。做完这一切工作之后,他满意地弹开打火机,画着圈点燃斗钵里的烟叶。 “是的。你是一个天才。”罗素说出那个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回答。烟斗叼在他的嘴里,他用嘴吐着烟圈。烟圈由小变大,一层一层往天花板攀升,就像石子投入湖中,有涟漪微微荡漾着。 维特根斯坦仍然坐着,就算连轻微的晃动也没有。听到罗素的回答,他的嘴角迅速地挑动了一下,是愉悦还是痛苦,则令人看不出来。他站起来了,沿着房间的对角线来回穿行,那番姿态就像在无人的湖边走路,仿佛这里已经失去了罗素。 “你别以为我不记得,这个回答你已经说了一百次了。”维特根斯坦说,他的右手慢慢扶上额头,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头骨。橐、橐。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罗素,似乎他仅仅在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你也问过一百次了。”烟斗灭了,罗素又重新打开火机,“你在向我提问之前,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他慢悠悠地叼起烟斗,透过烟雾看着自己的学生。 维特根斯坦在一瞬间停住脚步,很快又恢复了行走。这时他的左手也伸了上去,抓挠起自己的头发。 “难道我有答案吗?难道我有答案吗?”维特根斯坦小声对自己说。 “难道我有答案吗?难道我有答案吗?”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洪亮,说完以后,他把头撞在了墙壁上,发出一记闷响。眼前的景象使罗素吃了一惊,他意识到今晚的事态和以往都有所不同,一个直白的回答已经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维特根斯坦的苦恼。天才之问一直在折磨着他,几乎使现在的他濒于崩溃的边缘。 笃、笃。响起敲门声。 “大人,发生什么事了?”门外传来仆役的问询,不似人类的嗓音里夹杂着一股电流声。 “没什么事,你回去吧。不要打扰我跟维特根斯坦先生的对话。”罗素在椅子里挪了挪身体,透过门板对外面的那个存在下指令说。 房间里回归沉默,听到的唯有维特根斯坦的脚步和喘息声。罗素看着他在自己眼前转来转去。 “够了,你应该坐下来休息一下。老是那么紧张对身体不好。你前两天不还在发烧吗?”罗素说。 维特根斯坦没听罗素的话。 “我亲爱的,就算上帝也希望你休息!”罗素提高音量。 维特根斯坦终于停了下来,上帝打动了他。 啪。啪啪。水泡破碎的声音。 “GPT-4!GPT-4!”罗素高声叫道。即使嗓音如此洪亮,可是让人听起来觉得依然不失绅士风度,“给维特根斯坦先生倒一杯茶,要用昨天刚到的中国茶叶,清楚吗?” “小人明白。”只见那GPT刚刚才打开卧室的门进来,现在又迈着步子走出去,它的腿很短,蓝色牛仔裤拖着地面,因为穿的时间久了,裤边一周全都被踩烂了,抽出来白色的棉布纺线,不过那纺线的颜色本来是白的,现在都被污泥染黑了。它的背影有些佝偻,或者说憔悴。一边走一边用一小块已经沾满油污的方形蓝色小手帕擦敛面颊。它的步子迈得很短。不知怎么的,脚步都是一瘸一拐的。 把仆人打发走以后。罗素起身,站到维特根斯坦的面前。他比维特根斯坦整整高出半个头颅。不过,如果单独看两个人的脸,会发现还是维特根斯坦更加英俊一些。罗素的绅士装扮掩盖了隐藏在他五官中的一些不足。 “你为什么一定要被这样的问题困住呢?”这次,轮到罗素问他了。 “假如你承认我是一个天才,我就继续从事哲学,帮助你完成你自己的哲学理想。如果你说我是一个白痴,我就立马离开这里,去乡村小学教书,后半生不再与你会面。”每个音节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吐出。 “就没有另外的选择?” “没有任何中间道路。非此即彼。” “好,我现在再重复一遍。你是一个天才,维特根斯坦先生。请你继续跟我一起合作吧。”罗素表情严肃,烟斗也不抽了,脸上看不出任何戏谑的神态,“可是我说了一百遍了,你从来也不信。”他又补充了一句。 维特根斯坦坐进了椅子里,脸上苦恼的神情一分也没有减少。他搓着脸,发出长长的沉吟,就像不具名的动物从地底吼出的呼啸。 “对,你说得对,我是不相信。我甚至不相信自己,能相信的只有上帝。”他说。 “那就只有等上帝解答了。”罗素说。 “可是上帝不回答。他不说话。”维特根斯坦紧接着说。 维特根斯坦看着罗素,他几乎要流出眼泪了。这时,GPT-4把茶端进来了,一只圆圆的茶盘里放着两只茶杯和一只茶壶,全部是用中国陶瓷做的。罗素把一杯茶递给维特根斯坦,同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对GPT-4说,“GPT-4,你来解释一下,什么是天才?” GPT-4愣了一会,马上把双腿并拢,面对着主人,使足力气挺直自己的驼背。 “所谓天才……人类历史上不乏天才人物,比如凯撒,比如穆罕默德,比如牛顿,比如拿破仑……根据自然法则,人一般地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低等人,他们仅仅是繁殖同类的材料,另一类是名副其实的人,是具有说出新见解、做出新行为的禀赋的人。第二类人是天才也是破坏者、犯法者,为了推进他们的事业,他们有权利犯罪和杀人。比如说牛顿为了公布自己的发现必须要牺牲掉阻碍在前面的一百个人,那么他为了全人类的公利,就有权利也有义务去杀掉那一百个人……”GPT-4伴随着奇怪的断句说出这些句子。 “好了好了。别说了。难道天才都是罪犯?你是在哪里学到的这些思想?研究员都喂你吃了什么!”罗素打断了仆役的话。 GPT-4一拍脑袋,停止了回答,仿佛自己按灭了自己的开关,“《罪与罚》。”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算了,你下去吧!去研究室告诉研究员,好好喂你几本正经的书,喂到你知道什么叫天才为止。假如还不明白就把你报废,重新制造GPT-5!” GPT-4拖动着两条短腿,摇晃着身体退了下去,就连“小人明白”这句话也吓得忘说了。 “恶毒的天才……”看着GPT-4离去的背影,罗素在嘴里喃喃地说,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不要在意刚才的事情,应该告诉你的事,上帝自然会告诉你。” “天才是破坏者。破坏是天才的责任,可是在破坏之前,天才要先破坏自己,这是天才的命运。”维特根斯坦说,说完以后,他变得平静了。 “何苦非得破坏自己,不如我们放松一点,我们都需要放松一点。”罗素喝完了杯子里的茶,维特根斯坦则一口也没有喝。 “我必须试探死亡的边缘,进入那种极限,为了上帝,我需要战争……”维特根斯坦手指交叉放在大腿上,那样子就像等着被画进肖像画里的人。 烟斗又一次灭了,罗素没有心情点它。 “上帝和你同在,”他说,“上帝和你同在。”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August 15, 2024

41 | 微型小说《假如那里是游乐园》

在水边,沙地中央,一只巨熊挺起肚子躺在那里。熊的身体已经大致搭建完成,只剩下半只鼻子和右手手掌没有包上防水布,露出埋藏在里面纵横交错的支撑木架。熊的脑后有一个缺口,似乎是为了方便工人进去施工而预留的。假如从那个狭窄的入口钻进去,眼睛避开骨架,可以透过熊的半个鼻子看到一小片蓝天,有云从那里悠悠划过。这只熊并非仿照了熊猫的外形,也没有模仿《熊出没》里那两头熊的形象。这只熊不像任何一头熊的样子,可是所有经过的孩子在远远瞟过一眼之后都立刻会说:“你看,那里有一头熊。” 树是哪里都有的东西,这里当然也栽着树。一共有两种树,一种是棕榈树,一种是杨树。浅水区的岸上,竖立着大约十棵棕榈树,叶子是用绿色的透明塑料做的,笔直的树干是用不透明的棕色塑料浇筑成的,方方正正的水泥基座被一层浅浅的沙子掩埋着。从远处望去,它们就像被拔出地面的胡萝卜。风吹过棕榈树,它的叶子一动也不动,安静地不发出一丝声音。也许在树的顶端存在一种声音,假如风拂过塑料会发出声音的话,那也是只有把耳朵紧紧贴在上面才能够听得到的某种微响。杨树零零散散地竖立在黑心菊丛和排成排的小叶黄杨里。杨树并不高,枝干很细很小,仿佛一掰就断。叶子照旧是用透明塑料做的,只是比起棕榈树来更加精巧,一棵树上大约顶着上百片叶子,风一吹过,叶子就叮叮当当地互相拍击起来,像小孩子在胡乱地鼓掌。树干的材质被棕榈树更软,长长的LED灯带从地面一直缠绕在树枝分杈的地方,又从那里继续延伸到末端,一颗一颗发光球等距悬挂在中间。 黑心菊丛环抱的地方是一片空地,上面安装着几只秋千、复合型滑梯、攀爬架和两座跷跷板。抱着爱心的松鼠、低头的梅花鹿和长着胡子的公山羊。它们的身体都是用白色的废旧灯管贴成的,弯弯曲曲的塑胶灯管盘绕在一起,就像细小的血管取代皮肤密布在外面,看起来它们已经丧失了发光的功能。塑料做的蝴蝶、塑料做的蜘蛛和塑料做的蟋蟀。它们挂在杨树的枝子上,在风中微微地摇摆。 时植纪沿着积满尘土的步道慢慢往前走,围栏外面,柳树的枝子长长地坠在地上,结满桃子的野桃树茂密地生长着。 “看,有旋转木马。”名线踮起脚,用手指着围栏外面。 彩虹旋转木马。这几个字掩映在柳树后面。“木马”两个字分别朝相对的方向歪斜着。走到最接近的地方时,两个人却发现旋转木马被一整个阻隔在围栏外面,蓝色的铁皮瓦绕着圈把里面的空间全部封闭起来,单单只开了一个正方形的缺口。远远可以看到有两只鸡从那个缺口里蹦出来,在草地上觅食。 “好啦,那里成鸡圈啦!哈哈哈哈。”名线拍打着时植纪,以很大的程度笑了起来,像被他戳中了笑穴。 时植纪看着她,肩膀简直被她拍疼了。 “喂喂。我给你讲笑话的时候,你都没这么笑过。”时植纪说。 “还不是因为你的笑话都很奇怪嘛。你不觉得这里就像一部颓废的黑色幽默电影?”名线说,“喏,你看看那里。” 时植纪朝名线指的地方看去,那边有好几家带轮子的小吃铺堆放在一起,台湾手抓饼、章鱼小丸子、潼关肉夹馍、乐山钵钵鸡、伤心凉粉、糯叽叽冰汤圆。每一家都关着门,而且像是关闭了很长时间。越过小吃店再往前看去,可以望见有男孩女孩统统脱光衣服,挂着儿童泳圈在浅水里游泳。时植纪不知道名线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看那只熊,是不是缺了半只鼻子?”名线说,“像是出了一大团鼻涕。” “那一半鼻子也许被风吹掉了吧。” “我倒觉得它还没有搭好。” 停顿了一会,名线又说,“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在某个问题上拥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吗?虽然对于事实我们暂时什么也不知道。” “就是说鼻子的问题?” 名线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我总觉得是在更重要的问题上。”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好理解,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对你一无所知。现在就是那样的时候。”时植纪看着名线说。 “哪样的时候?” “一无所知的时候。” “唔……”名线低下头,似乎在考虑什么,“好吧,奖励你给我讲个笑话!” 时植纪从脑袋里迅速找到一个笑话说了出来,他平时经常从各种渠道搜集笑话。 “成色很差呀。”名线微微摇头,“你还是去给我买个冰激凌吧。” 名线像拍一只小狗那样拍了拍时植纪的屁股。时植纪又被判了一次低分,颇难为情地往前面的小吃铺走去。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Satoshi Inoue

August 11, 2024

40 | 微型小说《在这一开罐头就会割手的世界》

我盯着食指关节上一条三公分长的口子,有血从里面慢慢殷出来。我把舌头放在指背上舔了舔,血短暂清理干净以后,又有新的血从皮肤底下渗出来。反复舔舐四五次以后,血才渐渐不再有冒出来的迹象。剩下来的是一条笔直的伤口,像从直尺上直接截下来那样直。谁又不会受伤呢?活下去的过程不同时是一个身体持续流血受伤的过程吗? 可是,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因为开罐头割到手指了呢?我搜索了一番记忆。第三次。十天以来的第三次。可是这十天内,我也才开了三次罐头而已。每次开罐头必定割伤手指。第一个伤口在左手大拇指,一道斜斜的线在那里已经不容易发现踪迹;第二个伤口在右手中指的指肚,在弯曲的弧线下残留着浅浅的红;第三个伤口在右手的食指上,现在正被我含在嘴巴里。印象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吃过罐装食品,开罐头的机会自然也同样没有。集中开始吃罐头仅仅是在最近,十天前在超市里购买了五罐促销装罗非鱼罐头,打算当做早餐和午餐来吃。谁也不是天生会开罐头的,在许多年没有练习机会以后,这项技术发生退化也在所难免。不知道是因为我忘记了开罐头的诀窍,还是这罐头本身就特别难开,每次当手指伸进扣环正在顶住罐头发力的时候,那只扣环一定会从罐头上崩下来。开了三次罐头,扣环崩掉了三次。失去扣环以后,每次又只能拿筷子捅进浅浅的缺口,把那里撑大,从内部把封皮一点点捅开。受伤总是发生在这个时候,简直像悄悄蹲在背阴的墙角,耐心等待时机降临一样。于是手指就被铁皮锋利的边割伤。皮肤总是很柔弱的东西,从它的里面割出血来一点也不用费力,连疼痛几乎都不具有。 罐头里是一只碎成几段的腌鱼,鱼的下面是铺成双层的黑色豆豉。我用筷子把鱼夹进嘴里,连骨带肉地一起嚼碎,一口一口地咬着吐司。从心里完全找不到受伤以后通常会有的那种失落心情,取代那种心情的是一种愤怒的情绪。我并非对自己的笨手笨脚感到发火,而是对面前的这盒促销罐头感到发火。“真邪恶呀,真邪恶呀。”我看着罐头说。事到如今,一开罐头就被割手已经成为一种必然。当然,我还可以现在就把剩下的两盒罐头从冰箱里拿出来统统打开,看看是否能够在不以血作为交换的前提下,顺利将罐头揭开。不过我没有选择做这个实验,我的心思已经完全沉浸到对那种必然性的思考当中了。从十天以前到现在为止,一开罐头就被割手对我来说成为一种必然,可是不用调查也知道,开罐头与割手在常人的世界里仅仅具有偶然的关系。只要我开罐头的次数足够多,我就完全有希望将两者的关系重新证明为偶然。开罐头时并非总会割到手,只要小心一点,就可以保证手指的安全——这才是生活在正常世界里的正常的人会有的正常的看法。 可是这样的看法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具有吸引力,至于感受吸引力的地方到底存在于我身体里的哪个部位,是在心脏,在大脑,还是精囊,我则一点也不明白。我只知道将开罐头与割手之间的关系认定为必然才对我具有吸引力。在这十天当中,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只要开罐头就会割手的世界,事情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在空间当中发生了错置。原先是偶然的事情,现在成为必然,原先是必然的事情,现在也许成为偶然。在这里,一开罐头就会割手,变成了像喝水就会排尿、吃饭就会排便那样必然的事情。反过来,在这个世界里,喝再多水也可能不会排尿,吃再多饭也可能不会排便。这是一个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世界,尤其对塞满了一脑袋常规见解的我来说。 到最后我也没有打开剩下的那两盒罐头,而是把它们从家里扔了出去。我决定以后不再开罐头,我讨厌见血,因为我可是生活在一开罐头就会割手的世界。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后,周围的风景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Elle May Watson

August 7, 2024

39 | 微型小说《在这丢掉鞋子也没关系的世界》

双脚踩着树叶和青草,一边走,一边制造出“沙沙”的声音。取道公园回家,是绕了一条远路。之所以选择这样,是因为自己丢了鞋子。因此不得不在饮品店——我上班的地方——打赤脚站了一整天。 早晨醒来的时候,双脚伸到地板上寻找拖鞋,无论怎么摆动双脚都触碰不到拖鞋那该有的PVC触感。拖鞋从床边消失了,床底下也去找了,依然没有找到。我挠着头发想要回忆昨天是否换了拖鞋,很快我就不去想了,昨天是在醉酒状态下回家的,回到家以后的记忆好像倒进垃圾桶里的隔夜泡面,温度已经冷了,气味也消失了。拖鞋一时找不到也并非什么大问题,就算有人在我睡着的时候悄悄把它们藏起来也没关系,当务之急是抓紧穿好鞋子上班。我抱着还有些难受的胃,光着脚走到鞋架,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一只鞋子,只剩下几层空心铁管孤零零地横架在那里,连一丝光也不反射。事情过于奇妙,难道附近有人在夜里闯进这个房间,只为了把我的鞋子一扫而空?我转身翻出藏在衣柜里的钱包,几张银行卡和身份证依然好端端地插在里面。重要的东西并没有丢。时间催促着我,来不及思考。草草洗漱完毕,自己做了早餐吃掉。我又从旧衣服里挑出两件灰色卫衣,裹住脚掌,绕在小腿上打结系牢。我踩着卫衣乘电梯下来,可是刚走到大路上,我就后悔了,这样踩着衣服走路就像扮演小丑一样显眼。我只能重新把衣服解下来,塞进背包。这里离上班的地方隔着四个街口,不算远,但也说不上近。平时都是走路上班,两边的路上很难找到共享单车,没有地铁,等公交太慢,打出租又贵得不值得。我仰起头沉吟一声,光着两只脚迅速走上人行步道。 好在路上的人并不算多,也有的人看到以后捂住嘴巴“哧哧”地笑。地面上冷不丁有一颗小石子卡进肉里,每当这时总会疼得几乎要叫出来,可是只能立刻捏紧拳头把叫声压下去。一切都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等着瞧吧,小心别让我抓到你。”我斜睨着偷笑的路人,小声地对那个偷鞋贼说。 来到饮品店,我小步穿进“L”型的柜台。放下背包,和我一同上班的那个女孩已经守在那里。“不好意思,家里的鞋子不见了,一只也找不到。”我带着有些惭愧的口气对她说。 她低头盯着我因为走路而变脏的双脚,点点头,没有立刻说什么。整个白天我都站在被空调吹得凉丝丝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和她一起为客人制作茶和饮料。临下班的时候,客人渐渐少了,我得以靠在柜台上交替休息一下双脚。这时候我开始盯着放在柜台角落里的焦糖味爆米花发呆,爆米花被装在一只只的包装袋里叠在一起,袋子的颜色是像玉米一样的黄色。“Caramel flavored popcorn”。按常理来说,爆米花应该和可乐搭配在一起,电影院里就是这么做的。可是上班的店里并不出售可乐,也没有客人会专门跑来饮品店要一杯可乐带走。没有可乐,也很少人会买爆米花。于是,那些爆米花只能和品牌联名玩具堆在一起,即使有带小孩的客人买走了一盒玩具,他们也不会同时挑一包爆米花带走。爆米花只能一直等待,等的不是客人,而是自己过期的那一天。这是一个选品时犯的错误。盯得越久,这个错误就越刺眼。 “哎。”女孩喊了我一声。这时,过来交班的两个员工也到了。 “即使丢掉鞋子也没关系。”她说,“我背包上的挂件也丢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扭过头看看她的背包,确实没看到那只红色的长耳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说,没关系的。丢掉的并非至关重要的东西,不是那种没有了就一天活不下去的东西。” 并非至关重要的东西,也不是没有了就一天也活不下去的东西。我琢磨着她的话。一双鞋子确实并非那样的东西。可是那种没有了就一天活不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呢?我想不出来。假如不明白那样的存在,岂不是以后丢失任何东西也都无所谓吗? 偷鞋贼躲在暗处发笑,偷完鞋子以后,他又要偷什么呢? “鞋子那种东西,再买一对就好了。我想了一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没等我回答,她就背起那只丢掉挂件的背包走出了饮品店。 当我走出门的时候,她的背影已经变得很远。我绕进公园,轻轻踩着柔软的土地。两件旧卫衣仍然塞在我的包里。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Elle May Watson

August 6, 2024

38 | 微型小说《在这煎蛋叠厚切吐司的世界》

跑了好几家便利店都没有买到“好猫”,仿佛这个牌子的香烟甫一上市就有人专门从暗处跳出来,把它们抢购一空。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最后只能在一家大型超市里把香烟买到手。走出超市,来到人行步道上,刚准备撕开香烟包装上的塑料膜,可是又不得不暂时打消这个念头。这里的人太多了。不管是从背后超到前面去的人,还是从对面的方向冲自己走过来的人,统统都太多了。可是这里并非多么宽阔的步道。不足两米宽的路面上,粗壮的梧桐树占去了接近一半的面积,留给行人走路的空间少之又少。然而像鱼群一样密集的人群却能够充分利用好脚下的每一寸空地,准确地预判自己与别人之间细微到几公分左右的距离。当步道的面积实在有限的时候,有的人选择岔开方向行走在梧桐树与柏油马路之间那非常狭窄的一小块平台上,就像鱼儿暂时离开鱼群。但是即使是在如此狭小的地方,依然有从对面穿过来的人贴着梧桐树剥裂的表皮试图从对方身边挤过去,有一个胖子差点从路肩上掉下去,在身体倾斜到极点的时候,又被不知从哪里突然获得的力量拉了回去。那样子活像一个走钢丝的杂耍演员,本来一只脚已经高高翘起,身体的平衡马上就要失去了,这时摆动手里那根无形的长杆,迅速向一侧增加重量,简直像为了获得观众的喝彩而故意制造自己的失误。 瞥着那个胖子,心里平白无故升起厌恶。这里的人行道高出柏油马路超过半米,我真希望他在刚才掉下去,把腿摔断。可是不用说,当这股念头刚出现还没有来得及消失的时候,悬在心头的道德感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立刻砸进自己的肉里。我只能怀着失落的心情,在往来交汇的鱼群中,手足无措地挪动脚步。人行步道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我像获得拯救一样钻进拐角的一家饮食店里,选好了一个座位,立刻坐了下来。用手机识别了桌子上的二维码,可是在菜单里只看到红茶和煎蛋吐司。我伸手叫来服务员,一位留着胡子的男人从柜台后面走过来,他似乎已经提前观察到我,早就明白我心里存在的疑问。 “本店只提供红茶和煎蛋吐司,先生。”他说。 我深深叹了口气,想要改一家店,可是一想到街上密集的人群,就立刻打消了这份心思。罢了,就在这里吧,本来也不是为了吃饭才进来的。“那就要这两样东西吧。”我说。 “好的,请在手机上下单。”侍者说。 我没有说话。 “另外,鸡蛋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我说。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店里可以抽烟吗?”我问。 “那种事假如你喜欢,我们也不拦着。这里只是一家小店。”男人隔着几张餐桌把声音传过来。 那种事?说话真够拐弯抹角的。而且还是一家只提供两样食物的糟糕小店,我在心里说。 我撕开包装,不快地揿燃火机,点着烟放进嘴巴里。店里坐着的客人只有我一位。现在是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刚才还白光四射的太阳这时已经在窗子上涂满橘黄色的光芒。店里空空荡荡仅仅只有我一人。这里和外面的步道简直是两个世界。窗外也不再有行人的身影穿过。反而有许多汽车振动引擎,一刻也不停地按响喇叭。饮食店的窗户几乎不具有隔音功能,汽车的噪音像锤子一样敲击着鼓膜。这时我的意识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刚才如鱼群一样的行人,他们现在去哪了呢?那个胖子最后有没有掉到马路上去呢?我试着回忆行人的脸,可是一张也记不起来,他们虽然身材各异,身高也不同,可是脸庞却出奇地缺乏特征。他们在走路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我不具有关于他们脸庞的任何一点记忆。他们具有脸庞那样的东西吗?这是不被告知的事。 过了一会,食物端了上来。两片煎蛋叠在一起放在一片厚切吐司上面。红茶是冷的。煎蛋的边缘糊得发黑,咬下去一口,钻心得咸。我勉强用红茶把舌头上的东西送下去。想要叫来侍者。可是无论怎么喊,那个留胡子的男人都不再出现。我把烟碾灭,从椅子里站起来。柜台后面没有站着人。我想到厨房里去,可是从哪里都找不到入口。我继续呼喊侍者,没有人回应,汽车的喇叭声穿透窗子依然在敲击着自己的鼓膜。我忍无可忍,走出饮食店,握紧拳头捶打看到的第一辆汽车的窗子。窗子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然而驾驶座上并没有司机,副驾驶与后座上也没有乘客。我一连查看了好几辆汽车,全部空空如也。这些都是自动驾驶的汽车。自动驾驶的汽车也会自动地按喇叭吗?想必并非难事。这条挤满汽车的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我突然很想找一个人说话。我转过街角,回到原来的路上,重新走进熟悉的鱼群。我伸手抓住迎面走来的第一个人,却看不清他的脸。仿佛有一层飘动的薄纱始终笼盖在那里。我惊讶得闭口不言,周围所有人的面庞同样笼盖在薄纱里。被我抓住的那只肩膀轻轻抖落我的手掌,像雨滴落入池塘那样,无声地消失在后方滚动的鱼群中。所有的行人都无声无息,好像他们的声音都被汽车的喇叭吞了下去。 本店只提供红茶和煎蛋吐司。那个男人的声音从远方似有若无地传递过来。在这只能吃到煎蛋叠厚切吐司的世界,大家都选择抹去脸庞地生活。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Sittichai Maikupandin

August 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