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许久的六十岁即将过去,明天以后,他就六十一岁了。一年之前,当他六十岁生日那夜,房间里双层的窗帘被他早早合上,电灯关着,唯一发光的是立在烛泪上的一根白色蜡烛,软底拖鞋下面的木地板、卧室床上橘黄色的格子床单、挂在厨房墙壁上的银色餐刀,这些物什丢掉了自己平常的颜色,经由烛光的照射,共同落入飘忽不定的晦暗当中,它们的形状在他身后互相叠加,慢慢虚化。窗户是关闭的,房间里没有风,那烛焰却总是跳动,好像一定要摆脱烛芯的控制飞到屋顶去似的。他的左手握成拳头,靠在餐桌上支起脑袋,露在桌子以上的身体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背影,那影子因为蜡烛的缘故颤动不止,和它的本体之间发生鲜明的对比,本体像处于静止的思索之中,影子则想要把他从这种思索里拉出来。

此刻,他的心脏在狂跳!虽然他仅仅坐在椅子里不动,仅仅把手托在额头上,就像一个疲倦的人经常会做的那样,可是他的心跳那样剧烈,就好像他正在黑夜迫近的大路上不顾一切地竭力奔跑。他刚刚送走一位女朋友,他们是高中时要好的同学,大学也读的是同一所,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丈夫,三个人在房间里庆祝他的生日。和他们道别以后,他就立刻把灯关了,把餐桌上剩余的一根蜡烛点上,默默在椅子里坐下来,他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体会六十岁的感觉,看看衰老会不会像打开的水龙头那样一泻而下,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淹在水里。当然,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刚吃饱的肚子像躺在地板上晒太阳的小猫一样安分,吃完饭充分地漱了口所以嘴巴里这时也没有酸味,因为喝了一点红酒所以脑袋里有困倦的感觉但是并不强烈相反是令人舒服的那种程度,手臂活动自如(他举了举手臂),双腿活动自如(他抬了抬腿,离开餐桌蹲下又站起来),很好——这当然不坏,他在自己六十岁的身体上没有发现新的大块的衰老。然而,他的心脏依然止不住狂跳,那封信是否还要写出来呢?

信里将会装上一份遗嘱,遗嘱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堇,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谢谢你来和我一起度过六十岁的生日,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生日,没有比在这个生日上收到你的祝福更好的了。不过我已经不打算继续活下去,所以也不会再有第六十一个生日了。我害怕变老,这你是知道的,当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向你诉白了个中实情,你可是结结实实嘲笑了我一顿呐,你说我比你身边的女孩儿们还要怕老,长得又不好看怕老却怕得要命,真不明白在想什么。

是的,我就是那个长得丑却又怕老的人,意识到大家都在一点一点地老去让我心情黯淡,而且周围还不断地听说有人在一晚上就老去了,对我来讲这是最恐怖的恐怖故事。手臂上的静脉一旦突起就不会再自己消失,所以人生只是一条单行道罢了。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在六十岁时让一切戛然而止——在我老了然而还没有老得不中用的时候。我想这样一种自我安排是符合我对人生的观点的,这种观点在青春期时一旦获得,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根本的改变。

先把重要的事安排了吧。我决定把自己的遗产平等地分成两份,一份给我姐姐,一份留给你。请你一定不要拒绝,这些年来你通过友情给我的支持是无价的,而且我的身后事需要麻烦你来处理。自然一定是火葬,千万不要把我塞进棺材里埋到地下,这比衰老更让我害怕,我姐姐来了就让她好好看看这句话。用火把我烧掉,剩下的灰撒到水里喂鱼或者埋到树下当肥料,都好。我没有给自己准备墓地,你也不要帮我准备,我的财产不多,买完墓地就不剩下什么了,我希望自己剩下的钱能多用在活人身上。假如我的姐姐想要保留我的骨灰,请你一定要拒绝她!我知道她会拿这骨灰去干什么——把它封进水泥里埋起来,那样我死也不得安宁!

实话实说,我是抱着只活到六十岁的觉悟生活到现在的,近些年来,虽然频添老相,然而我在内心中实在地具有一种喜悦,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自己的意志将会永远熄灭,我将变成一颗什么也不是的微尘飞向宇宙当中。

再见了,堇!

又及:拿到我的死亡证明以后,打这个号码:131 ×××× ××××,他们会寄给你我的正式遗嘱。

他把信拿出来读了一遍。他将变成飞向宇宙的那粒微尘吗?明天他就六十一岁了,右手的青筋只增不减。

“确定那样做吗?确定那样做吗?”暗处的声音说。

二〇二五年六月

END

封图:Derrick Ofosu Boat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