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贫穷的日子。赚得的钱大部分用来买东西吃,还常常觉得不够,不能吃饱。明明每次都注意不去买太贵的食物,假如在餐馆吃面条也一定记得续一次面,可是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一定发现,钱早变成水中的小鱼穿过那些看不见的孔洞溜走了。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奇怪,越是贫穷越是胃口大开,反而看那些富余的人在有人弹钢琴的餐厅里吃饭的样子嘴巴张得却像雏鸟那样小了。
在饿肚子的同时,我还养成了在街上和别人吵架的爱好,几乎每个月都要吵上那么一次,吵得多了,我可以一边挂着令人亲切的笑容,一边朝对方说那些下流无耻的话。看到被我骂的人在震惊中气急败坏语无伦次的样子,我深深地感到自己获得了奖赏,与此同时,从胃底竟然也泛上来一种吃饱了的感觉。当然,那是假的。可是,虽然夏天的白雾消失得那么快,能认为它们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幻觉吗?我就像要抓住那些雾气似的,在下流的语言中寻找饱腹的感觉。
当医生的朋友四次看到我在街上辱骂别人,他提醒我不要再那么做了。我和他并无私交,只是在大学的时候同属一个社团,有次出去一起搬东西,才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而已。这次又见面,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随身带来了一个听诊器,贴在我的肚子上,仔细地听那里的情况。他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拿下听诊器后,他建议我跟他回医院去做医学成像,好好看看我肚子里的情况,不仅要看肚子,还要看脑袋。
“为什么你还要把时间花在我的身上呢?老实说,我们两个人已经生活在不同的层面上了。这点你肯定比我更加清楚。”我对他说。
“现在的情况是,也许你的大脑已经掉到你的胃里了。”他说,带着医生的目光。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那些专家们现在也不知道。国际上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病例,就是说,有人的脑袋完完全全滑到了自己的胃里,在那里形成了一个超级胃袋,胃还把肠子一半的消化功能抢了过来,有些穿过胃的食物直接就变成了㞎㞎。相关的消息尚且还在小圈子里传播,国内的媒体对此还没有跟进,社会大众当然也是一无所知。”
“那个人还活着吗?”
“当然,活得还很好,很有力气。和你一样。”
他的话令我冒火。什么叫和我一样?
他继续说:“事到如今,你必须为自己的性命做下打算了。在你身上发生的这项变化的不良后果目前还看不到,等真的发生了以后,我愿意替你承担治疗过程中产生的一切费用,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要做我的研究对象。”
我说:“你就找不到其他人可以研究了吗?”
“倒也遇到过两位,可是我能开出的条件要想打动他们根本是痴人说梦。在发现迹象之初,他们就把自己的家搬到高级疗养院里去了,那里的医学设备和医生的储备甚至超过医院。总之,他们是那种——你知道的——不缺钱的人。”
“即使那样的人也和我害了同样的病吗?”我问,我发现自己一直在说问句。
“大体上是一致的,都是脑袋搬了家嘛。不过还是有点不同,他们的脑袋没搬到胃里,而是搬到了肚脐眼里。刚开始有粉色的异物从他们的肚脐眼里钻出来,迅速长大,长到苹果那么大以后,有皮肤从底下把它包起来,隔着衣服看,像长出了第二个肚子。检查以后发现,那原来是他们的大脑。”
我像在听都市传奇一样听完他说的话。
他继续说:“也许在你们身上预演了人类未来的进化方向。不对,还说不好这究竟算不算进化,也许更像是分化。分成两个物种不好说,分成两个亚型应该是可以期待的。也许三个、也许四个。当说到恐龙,我们会想到各种不同的形象,然而一直以来,你不觉得人们之间都太相似了吗。”
“希望我能长出翅膀。”
他没理会我打趣的话,他看我的样子仿佛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祸到临头,他说是时候做出决定了,“用胃来思考的感觉不好受吧,脑袋饿了会困倦、乏力,胃饿了只会像邪火一样燃烧。就胃本身的性质来讲,它并非一个良好的思考器官。”
“是,胃不是一个好的思考器官,可是假如脑袋已经决定把自己藏到胃里,对此我能有什么办法,它那样做一定有必须那样做的理由。我前面已经说了,我们是不同的人,简而言之,我是用洗发水把头发和阴毛一起洗的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会把它们分开,知道吗?假如你的脑袋也在考虑搬家,那也绝对不会搬进胃里,没准搬到肛门里,或者像那些有钱的人一样把自己搬到肚脐眼里。”
他向我摆出一个乐意奉陪的表情,摇摇手指说:“就我遇到的病例来说,你已经是第三个,全国那么多医生,见到的病例肯定无可计数,然而网络上对此的讨论仍然是零。除非有一只大手在控制此事,否则周围不可能这样安静。对你的研究是否立刻展开,我还需要向外界探探眼睛再做判断。这段时间你就抱着你的阴毛论好好想想吧,等想明白的时候再通知我。记住,你的大脑已经坠入胃中,以细胞之间彼此理解的方式,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眼下谁也说不清楚,而且你自己最不清楚。”
二〇二五年六月
END
封图:Lok H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