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们不如就在这里站一会儿,哪里也不去。我喜欢这儿,这里有很多人,很热闹,单单是看着路上的人一个接一个从身边走过去,或者看着他们拿出手机对着风景拍照又转着圈地忙活自己的事,我们两个却什么也不做,这就够令我开心的了。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样的一个地方来的吗?你肯定不知道,因为我们才刚认识,你是我在路上碰到的,我也是在路上被你看见的,半小时以前,不,还没过去那么久,十分钟,十分钟以前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对方这号人物存在呢,是不是?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来历,就像我也不知道你的来历一样,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是公平的。
“所以,我想亲口告诉你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可是那些事情太多太杂乱,临时找不出一根线头扯开去讲,是亭子里的小猫把线团弄乱的,它还把线团的一头一尾吃下去了,坏小猫。对了,我就是从一个到处是亭子和回廊的地方来的。不去讲也好,我还担心你会没耐心听完一下子逃走了呢。”
——“我会耐心听的。”
“啊,那太好了。不不,这样不好。我变主意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讲了?”
“你瞧我,自己差点都忘了,我家就住在这些房子后面,我直接带你过去看看不就得了吗?等你真到了那里,不用我说,一切也就明白了。怎么,看你的样子,你是不敢过去么?”
——“我家人说,不要跟陌生的人到陌生的地方去。”
“你几岁?”
男孩告诉女孩自己的年龄。
“你比我晚出生两年。不过,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把爸妈的话全都当成猫粑粑丢进水里去了。”
——“猫粑粑长什么样?”
“就是猫屎喽。每只猫拉出来的都不一样。你连猫也没有养过?”
——“没有。他们害怕小猫吃掉我的眼睛。”
“嗬,真有意思的担心。”
——“可是这样的事概率不是零。”
“有概率为零的事情存在吗?”
——“我想想。数学课上有老师问过这个问题。”
“别说了。”
男孩闭嘴。女孩好像生气了。
“走,我这就带你过去,让你看看我每天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女孩拉起男孩的手,男孩还没开始犹豫就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街上的人们像洄游的鱼群那样密集,店里的人把斩好的鸭子装进纸盒子,牌楼下的人托起小孩让他们触摸顶上的花灯。两个人像两条逆行的小鱼,迅速离开大路,转到人迹稀少的小巷里,行人的声音在这里听不到了,霓虹也替成冷淡的月光,这里是与外面大为不同的世界。小巷的尽头是一片落败的古典园林,穿过水上曲折的步道,脚步两边是摇晃的水影,走下池塘钻进回廊,从回廊里看到一个亭子,坐过亭子又返回池边的回廊。水蚊子把男孩咬得直痒痒,他一边被女孩牵着走,一边用另一只手拍打自己露在外面的腿。
“怎么样,看到了?这里就是我经常来的地方。”
——“你家在哪?”
“还在后面呢。”
——“那我们赶紧去吧,别在这里绕了,我的脑袋都绕晕了。”
“白痴,你那是被蚊子的口水毒晕的。我带你看什么,你就看什么,别发牢骚,知道了吗?”
那是一个死园,往外的通道被人用墙封住了,两个人钻进黑色的树影里,那里用树枝挡着一个缺口,女孩拨开树枝,从缺口钻了出去,男孩也来到外面以后,女孩吩咐他用树枝把洞口重新盖住。墙外是几栋底层住宅,楼前种植着密集的小树,风吹过去,叶子飒飒作响。
“你看,那座楼的第四层就是我家。”
男孩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对面宅子里的灯一会亮一会暗。
“走,去我家看看?”
少女照样拉起男孩的左手,这次男孩却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站在原地。
“怎么了?不想去了?我家人会做蛋糕给你吃的,后母做蛋糕真的有一手呢。”
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在灯也坏掉的房间里捏面团的样子闯进男孩的脑袋。
“都走到这了,就不再多走一步?”
——“我害怕上去,这里让我害怕。”
“你在怕我吗?”
——“我不怕你,我怕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离我太遥远了。”
“嗬,遥远。你在作文里靠这个词恐怕得了不少高分吧。”
——“我得走了。”
“行,你接着从那个狗洞里爬回去吧,小心不要绕进园子的陷阱里,永远迷路下去。那里的水很凉,猫也不够友善哦。”
——“就没有别的路了?”
“没有了。”
男孩搓搓手,往上面哈了一口气,真的趴到地上重新往那个洞里钻去了。少女在后面看着,一只脚踹到男孩的屁股上。
“得了,傻瓜,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傻的。怎么可能没有其他的路。”
男孩赶紧退了回来,用手打打裤子上的泥土。
“我家那座楼的右边就是出路,你去吧。”
男孩看看少女,见她没有要带自己一起走的意思,便只能自己蒙着头往那边去了。树叶的轻响盖住了男孩的脚步声,头上的月亮像抹了一层奶油的蛋糕胚那样让女孩恶心。她朝天空吐了一口唾沫,散开的口水又落回她的脸上,在一片朦胧的光景当中,像泪滴似的闪闪发亮。
二〇二五年五月
END
封图:Albarran Cabre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