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属于从她小时候的脸就能看出来她到老长什么样子的那种类型。她的小手里拿着自己的面包玩具,她的无脚踏的小车被妈妈扛在肩上,妈妈的表情已经不耐烦了,当然不是因为看到自己孩子的那张脸使她不耐烦的,而是因为她不得不累兮兮地背着那只小车导致的。那只车在这条路上显然不适合骑,这里人挨着人,小孩已经好几次把车撞到别人的腿上,有两次还把人家放在路上的摄影灯也撞倒了。

猫舍的主人把猫们养得很好,猫都很干净,毛发很漂亮,那些是品种猫,不管怎么看,投入都不算小。有两只躺在楼下,仿佛自觉担起吸引顾客的责任似的,就那样左啊右啊地翻着滚,剩下的猫聚在二楼,有一些走出来卧到飞出的窗檐上,那节窗檐左右是断开的,所以它们不能像附近的家猫和野猫那样攀着窗檐翻到两边的房顶上去,看来这里已经是它们暂时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世界上的猫大概都要走来走去,它们就是以走来走去那样的方式继续每天的生活的。透过一个陌生的意志把那么多猫聚集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中途不丢几只,恐怕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吧。

站在檐廊下面的那个中国男人穿着靴子和短裤,脑后像马儿的鬓毛那样扎着黑色的长发,他旁边是一个上了年纪头发已经稀疏的美国人。中国人用英语向那个美国人解释他刚才看到的东西,美国人不仅不在乎,还把自己的头也扭开了,中国人急匆匆把话讲完,用手在美国老头的肩膀上拍了一掌。他们身边始终荡漾着TX恋者的氛围。

一个从来也没见过的老太太却从背后叫住我说:“年轻人,我给你一笔钱好不好呀?”

三只公狗围上了一个老头牵着的母狗,最大的一只狗走上去开始跟那只母狗耍弄,另外两只跟母狗一样大小的公狗只有趴在地上等着的份。两只狗的屁股连在一块,老头拉不动两只狗的重量,他只能从脖子上把牵狗的绳子解开,扔下狗,自己颤颤地离开了。一个推自行车的妇女在后面变着样地用老头的狗讲笑话。“嗬嗬嗬嗬嗬嗬。”老头这么笑,“嗬嗬嗬嗬嗬嗬。”

“苏州评弹,上来坐一坐呀。”皮肤晒成浅茶色的女孩招呼路上的人们,累的时候她小声吐出几句粤语,好像在发牢骚似的。

“你很像我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人,这笔钱不求什么回报的,只希望能助现在的你一臂之力。”老太太追着我说。

桥上的一个女孩给另外一个女孩拍照,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弯着腿从这两个女孩中间蹲行过去,两个女孩都被他逗笑了。

一个两条小腿都被晒成棕色的印度男人正睁大眼睛看在桥上拍照的姑娘们,他背着旧背包,穿着旅行的装扮,额头两侧有些凹坑,鼻头和面颊在太阳之下反射着亮光,然而由于他两个瞳仁之间的距离大得不自然,虽然说他正在看桥上的人,却使他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看似的那样发呆。佛陀入定的那一刻之前,估计也是这样的表情,两只瞳仁像彼此失去吸引一样分向两边,眼睛已经看倦俗世凡尘,终于能够攀着心灵和宇宙的连接,去观看无论怎么想都想象不出的奇观异景了。

我正想回答那个老太太,却瞧见一个看起来像是她老公的人急匆匆靠近过来。我放弃回答的想法,转过身加快脚步。

一个女人皱着眉喊退路上的游客走回自己的家,一个男人噙着烟坐在塑料船上用小网捞树叶。

巷口有一处堆了几块石头的微型公园,在两块叠起来的石头下面,藏着喂猫用的食物和盘子。提着袋子的一位老太太喂完猫以后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自己以后一段时间不能经常过来了,这里的猫变多了,有只猫眼睛生了病,需要药,最好先送到医生那里瞧瞧。食物她还藏在老地方,麻烦对方每天下午六点过来喂猫。中间缺一两天也没关系,这里有客人有时会给它们吃的。

一个眼袋很重的老男人围上来对我说:“她不止对你一个人那么说,她看每一个男的都眼熟,她年轻的时候很放荡。”他的声音阴冷冷的,像故意在冰水里泡过。那个要给我钱的老太太依然不肯放弃地跟上来说:“我只想把我的钱花得有价值,这钱花在你的身上最有价值。”

“二楼喝茶听评弹,过来坐一坐吧。”这是另外一家唱曲的馆子,曲馆的主人把一只音箱挂在外面的墙上,从桥上穿过的人可以清楚地听到房间里唱了什么,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台上唱戏弹曲子的人,每当演唱的时候,大家很热闹地在窗前停下来,像睁开第三只眼睛一样在空中打开一块接一块小小的屏幕。

聚菉酒吧,用比平常酒吧多一倍的价格点一瓶啤酒。“可以抽烟吗?”“什么白痴问题。”“这里是禁烟景区嘛。”“得了吧,谁在乎那个。”“我看路上有执勤哦。”“那也没办法管,知道吗?只要你不是一边走一边抽,只要你坐下来,就可以抽烟,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这样,懂吗?”“那要是一边走路一边抽烟呢?”“白痴才那样做!”一字一句把这些说完以后,酒保才走了。我等了一会也没等到他把烟灰缸送过来,这时候我才觉得,刚才那个家伙是不是有点过分无礼了?

“很难办呀,要无缘无故地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手里接过一笔钱下来。”我这样对那个老太太和她的老公说,实际上内心已经欣喜得不得了了,“只是在眼下的时代,大家都是骗来骗去,你能保证在这笔钱中不存在任何欺骗的企图吗?”我站下来等着老太太的回答,她的眼睛在经过一次短暂的黯淡以后重新变得更加闪亮了,至于他的那位眼袋老公呢,他看起来马上就要动手过来打我了。

二〇二五年五月

END

封面:Jo Step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