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呐,我说,你不知道该怎样使用剪刀才最合适吧。我猜你不知道。就算需要挑选什么样的特殊的剪刀你也不知道。除了被剪刀接触的对象是普普通通的对象、普普通通的蜗牛以外。无论是剪刀的材质也好、锻造工艺也好、使用剪刀的手法也好,全部都是有特别的要求的,这是我从无数次经验当中总结出来的。当你用两根柔软的手指夹起比普通的带有两个大耳朵的剪刀要小得多的剪刀时,只需要稍微一用力——就在手掌几乎还没有感觉到施力的瞬间,那把剪刀的两个刃尖就轻松完成了一次交叉,黑色中带有一点玫瑰色的两片紫红色钢铁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其中一片紧密地挨着另一片,分不清究竟是谁压着谁,一点缝隙也没有,简直是合成一体的一整柄刀子。夜晚打开灯照一照那两片刀刃,紫红色的铁流溢出更加绮丽的花纹,一圈又一圈向外面扩散着,看得越久,在心里越加感到可惜,会觉得如此漂亮的铁仅仅用来制作这么不起眼的一把小剪刀真是一种浪费,这样的材料完全可以锻造成为一把独一无二的刀具。可事实是这样的剪刀确确实实被如此用心地制作了出来,而且是为了那样一种用途,仅仅为了那种用途。”

当霞原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正一起在超市里值晚班,时间是晚上八点,初夏,外面的路上正在下着连绵不断的雨。我从货箱里拿出几种品牌的牛奶放在货柜的上面三层,把即将要过期的牛奶撤了下来,补充完牛奶,我继续朝货柜的下三层补充饮料。我一边听霞原讲剪蜗牛的事,一边点着头。他知道我喜欢听他讲这类事,因为我表现成那样。他经常向我讲那些一般人听也没听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些事情正经的人不会去做,但是也绝不犯法。他知道我在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所以在每一次讲完以后,他总会补充一句:“也许这可以成为你写作小说的材料,你不妨把这件事写成一个完备的故事。”每次我听到他这么说,在心里都非常感动,我感谢他对我做出的帮助,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而言,能听到一次奇妙的故事比什么都能更加令他兴奋。我在霞原口里听了不止一次这样的故事,只是我一次也没有把它们写成小说,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我还没有为这些故事寻找到合适的形式。我记得一位日本的小说家在写出自己的处女座以后这样说:“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讲述故事的形式。”这句话让我很受教,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那样的存在,即使是到现在,我也深受这句判断的影响。需要承认的是,霞原像我讲述的故事越多,他的真实性就更加稀薄,以至于他渐渐在我心中成为一种小说人物,是的,“一种”,他代表了一种类型的小说人物,如果他所讲述的故事全部真实地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话,退一步说,即使其中真实的部分只占据百分之五十,那么他可以无可置疑地进入某部小说化身成为一个“痴人”,在他身上有无数个痴人的基因,每个故事里的他都是一个痴人,就像对各种各样镜子怀抱着畸形之爱的K的朋友(江户川乱步《镜子地狱》中人物)那样。霞原痴迷于许多事物,他迷恋于剪蜗牛,就像他同样迷恋于A,以及迷恋于B一样,这个系列还可以往下继续延伸。他把自己投身于如此多的、在外人来看根本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我不知道他的情感中是否存在畸形的成分,我无从判断,也许正是因为我对他这个人无法做出最终的价值判断,导致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总之我束手无策。

“寻找这样一把剪刀不是仅仅依靠花费一些时间就可以的,假如在一开始就找不对路数,那么投入的时间越多,就越容易在最后无功而返。漫步在这座城市,走过巨大的街衢,也穿过狭小的弄堂,合适的剪刀不出现在宽阔的平面,也不存在于拥挤的角落,不需要循着太阳走,也不必须钻进黑黢黢的背阴的店铺。一开始只是一个剪蜗牛的念头在胸口里发生了,你想剪蜗牛想得不得了,你需要一把剪刀,对剪刀的想念就像一股连续不断的微风,吹着你朝售卖它的地方前进,走过了一家刀具店,你知道不是这里,又走过了一家刀具店,你知道同样也不是这里。直到吹拂脊背的微风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住,你把自己的疑问朝老板掷出,得到的回答不再是一句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把剪刀,你知道就是它了。

“把剪刀揣进怀里,在江边将红色的饵料拌成沙子一样一粒粒小球,像诱惑鱼儿一样将红色的沙子撒到瑟瑟拂动的荻花丛里。接下去,开始等待。一只蜗牛从土地深处爬了出来,背壳上的螺纹缠了一圈又一圈,探出触角,一点一点伸直自己的肉体,在长度达到最大的那一瞬间,准确地把握时机,两根手指伸出剪刀,在壳与肉交界的那一条不存在的虚线上,紧贴两片刀刃,几乎还没有用力,剪刀完成了交叉,棕色的带着花纹的背壳没有声音地从一滩蛞蝓般的肉质上倾倒下来,埋进旁边灰色的土里。再剪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从几乎相同的褐色肉质上倒下五花八门的背壳,有缠绕了一圈金闪闪的细线的、有几乎是纯白色的、纯黑色的、有薄到几乎透明的,还有印着星型斑纹的。背壳旁边是一只只新生的蛞蝓,一点点蠕动着,它们感觉不到疼痛,相反,我为它们终于减去背壳的重担而感到轻松。”

我听完他的故事,没有对他的做法发表任何看法。我在等他说出那句结束语。

“也许这可以成为你写小说的素材,你可以把它扩展成一个故事。”他盯着我把货箱里的饮料全部放完,一只肩膀倚着冰柜的门,一边这样对我说。玻璃门后面映照出他黑色的影子。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