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床上躺得太久,他的房间里照不到太阳,外面又接连几天下着小雨,到处笼罩在冷雾当中,他大腿和小腿连接的位置已经隐隐作痛,被子像水一样凉,再这样躺下去他的健康非得出问题不可。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他无法将自己从床上立刻逼起来,那样做需要怀抱着对生活基本的希望和勇气,他连这样的希望和勇气都快要丧失了,因为他失业已经有一阵子了,过去他花了全部的手段想要寻找一份新工作,可是依然没有结果。他必须得把工作找到,最迟要在交下个月的房租之前。这些就是他最近每天在脑子里思考的问题,这些问题总是重复出现,因为它们迟迟无法得到解决。
“得了吧,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他在自己对自己说话,“哪里没有丢掉工作的人呢?我现在这个样子难道很惨吗?还有更加惨的人呢!”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自己那天在附近的立交桥下看到的人,他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彼此裹紧衣服挤在台阶上睡觉。除了这些流浪汉,他还看到有两个下快棋的人,计时器被他们按得哐哐响,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叠钞票,当他靠近他们的时候,其中那个头发稀疏的胖子警觉而不快地看了他一眼。附近河面宽阔,鸟儿们叽叽喳喳,锻炼的老人在路上慢慢地跑,环卫工一扫帚一扫帚地清扫落叶,早餐店老板娘的脸在蒸屉后面时隐时现,响着喇叭的汽车按照既定的目标走走停停。似乎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鸟儿有鸟儿的位置,蒸屉有蒸屉的位置,流浪汉也有流浪汉自己的位置,只有他失去了位置。他天不亮就出来散步了,因为自己无法睡着,做梦太多又太零碎。从下快棋的人那里走开以后,看着从地上靠近过来的鸟,他想尝试听懂它们的叫声,用鸟儿的语言和鸟儿交流,然而他几乎立刻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失落。他又冒出了一个念头:把那两个人手里的钱抢过来。他并没有对这个念头感到十分震惊。
琴声再次响起,每当下午的这个时候,楼上的房间里都会传来练习大提琴的动静,他听这琴声已经听了有一阵子了。当耳朵听到这不寻常的声音的时候,这声音能把他从失业的忧愁中短暂地拉出来,所以他喜欢这大提琴,喜欢拉大提琴的这个人。在这之前,他幻想着自己也许可以走上楼去,敲响对方的房间,将这琴声的意义告诉那位乐手,他一定会好好地赞美对方,一定会告诉那个人这声音有多么动听。可是对方会接受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人的赞美吗?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从来没有见过面,从来没有机会看到有人从楼上走下来,他的楼上只有一层,从楼上下来的人里极有可能就藏着对方。有一次,他听到房外有两个说着像是德语的人走了上去,对方是外国人吗?
猜测那个乐手的身份,会带来和他尝试与鸟儿交流时一样的失落,他已经是失业之身,相比之下,这些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忍受着饥饿起床做了饭吃下去,把饭吃完却并没有饱腹的感觉,他连续许多天使自己处于这种挥之不去的饥饿状态,似乎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失去了吃饱的资格。他终归还是走上了楼,他认为需要靠自己改变眼下的生活状态,上楼见一见那位乐手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他把门敲响,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子,他一下子有些失望,不过当他看到老婆子身后还有一个正在练琴的女孩的时候,他又重新高兴了起来,这个老婆子一定是那个女孩的奶奶或者外婆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过来对您的这位孙女表达感谢。在我眼下还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里,是您孙女拉奏的琴音为它增加了一份小小的希望。这些天您孙女为我所做的一切,完全值得我亲自登门道谢。都是为了走上楼敲响您家的门,我才把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我的腿现在还痛着呢,您知道最近的天气……”
老婆子难掩猜疑的神色,她告诉他自己的孙女现在穿着睡衣,不方便见客人,请他在二十分钟以后再登门拜访。他按照对方说的,先乖乖回去,等够了约定的时间,警察却抢先一步将他擒住。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不再去想那个拉提琴的女孩,而是决定终于做出那件事。他用力将气憋住,等警察要将他带上车的时候,突然挣脱,跑到路边的野花丛里去了。他在那里绕了一大段路,然后来到那座立交桥下,那两个下快棋的人还在那里,他止不住地泛起笑容,像触电一般迅速地将两个人手里的钞票抢了过来,接着是用尽全力的奔跑。谁知他的力气在刚才已经消磨了大半,那个只长着几根毛的胖子轻松地追上了他,从后面将他踹倒。胖子没有立刻拿钱,而是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对着他的脸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掌,像鸟儿拍打翅膀一样,狠狠地扇他耳光。他不知道被别人扇耳光会那么疼,连连告饶,心里已经后悔敲开楼上的那个门,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改变现在的生活状态。
“对不对,对不起,我把钱还给你。不要再打了 ,不要再……”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Sari Soinin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