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只是从门后看了他一眼,他的疑虑便像冬日清晨的大雾那样从他的内心抵挡不住地升腾起来。那个男孩是他的一个表房亲戚的孩子,自从男孩变成了孤儿以后,就被寄养在他的外祖母家,一直长到现在的年龄。这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他把男孩当作自己的表弟,妈妈和外祖母也乐于看到他那样叫那个孩子。虽然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争吵、没有打架,然而在他的内心里却始终存在着对那个男孩挥之不去的厌恶,这一份厌恶是他在自己十五岁以后才意识到的,那个时候被他当作表弟的男孩的年纪是十岁。在他十五岁之前,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那个表弟,当他来到外祖母家,妈妈命令他带着表弟出去玩的时候,他常常一下子便自己跑远开了,要么沿着河边一直往远处走,要么蹲在某片草地上看蚂蚁搬运食物,就这么一直把时间耗到吃午饭的时候,他才回家。就算吃饭的时候他也避免去看那个男孩的眼睛,语言之间的交流就更加可以忽略不计了。离开外祖母家回去以后,他每次都将受到母亲严厉的训斥,在他更小的时候还会遭到母亲的打,这都是因为他对待表弟的那种避而不及的态度。即便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依然将这种躲避一直延续下去,总是想办法避免见到外祖母家里的那个男孩,就算在他躲那个令自己恐惧的语文老师的时候,也没有躲到这样的程度。当他经过某个年龄阶段以后,一个事实在他的眼前逐渐清晰:他讨厌自己的表弟,一直讨厌了十年。意识到这一点对他非常重要,他几乎是自己牵住自己的手,把自己从一片黑暗和沼泽并存的地带拯救走。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恐惧,这也无关懦弱,而是有一种彻底的厌恶情绪像预先被设定好了一样存在于他和那个男孩之间。

“要是他根本不存在就好了,要是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好了。”此前的人生里他反反复复这样想,当他意识到这种厌恶以后就更加克制不住地这样想了。直到他从门后看到了那个男孩的眼神,在这份厌恶之上又逐渐笼罩上一层愈加浓郁的愁思,这都是因为他发现随着那个男孩越长越大,他的脸庞也和自己越来越像。既然他们是表哥和表弟的关系,那么两个人之间存在这种相似也就没有什么,可是这样想并不能堵住从他的每个毛孔中散发出的忧虑,因为虽然他被要求把那个男孩叫作自己的表弟,可是那个男孩并非他任何一个姨母或者舅舅所生,他的母亲是独生女,而且,据说生前是男孩的母亲的那位表房亲戚,自己也从来没有见过。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反复厌恶一个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人更加痛苦的了。这份痛苦与忧愁又勾起了他从前所经历过的那些无可名状的恐惧。他终于决定去问一问自己的母亲,问一问她那个表弟究竟是怎么回事。

洁白而没有光晕的月亮像一颗棋子那样看起来并不真实,脸庞还没有感受到风的气息,树叶已经摇摆起来。他来到母亲睡觉的房间,打开灯将她摇醒。

“怎么了,宝贝?”她揉着眼睛对他这样说。

他如实把自己担心的事情讲给她听,“他到底是谁?”他问。

“你猜得对,孩子,他不是你的表弟。”

“那他是谁?”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不希望那个答案从自己的口中说出。

“他是你的弟弟。”母亲说,“是我在你五岁的时候生下来的。”

“五岁的时候我根本不记得你在哪。”

“那是因为我离开了你整整一年。”

“他同样是爸爸和你一起生下来的?”

“不对,是我跟一个不是你爸爸的人生下来的。”她说,“我知道,在你现在的这个年龄听到这个词对你并不好,但是不说出来就无法解释这整件事情。我出轨了。”

“为什么要出轨?”

“真棒,儿子,你明白了我要说的。”

“为什么要出轨?”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不是你爸爸的人,还因为我对你的未来失去了信心。”

“你……”

“让我继续说下去,儿子。”她说,“你身上淌的是我的血,所以宝贝我对你一清二楚,我知道你现在什么样,更知道你未来会是什么样。你那还没出现的未来让我失望,所以我必须为自己采取措施。你爸爸的种子用不得了,那是一些坏种子,所以我找到了新的种子,并使用了它们。”

“……”

“你根本不用张嘴,我就知道你想说的。跟你的弟弟比起来,我一点也不爱你。你是一次投资失败的后果。本来我以为你会成为我和我妈妈的保险,谁知道并不是,我得额外再去找一份保险。所以我爱你的弟弟,我的妈妈也爱他,在他身上我们投资成功了。他是一颗好种子。”

“……”

“宝贝,你真的可以去死了。”她说,“你还活在这里干什么?”

“……”

“离开的时候把灯关掉。”

“……”

“对了,你还记得语文老师安排的作业是什么吗?快告诉我,要是我忘了他非得打死我不可。”

他从房间醒来,刚才的幻梦历历在目。窗外安静得没有一丝风,父亲的大衣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动物一样悄悄地挂在门后。他跪在地上把垃圾桶抱住,一股酸溜溜的味觉逼着他狼狈地呕吐起来。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TheChillPsyc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