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乐园里,每天侍弄自己分到的庄稼,今天是他得以面见导师的日子。事情是这样安排的,他将在当晚二十三点见到导师,届时午夜新闻频道会将导师接见他的画面传送到乐园里的每一块屏幕上,所有人即使不睡觉也会紧紧盯着那些屏幕,因为这样的事一年只发生一次。乐园里每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有机会看到导师的真容,必须每天把庄稼侍弄得好,这样的宠幸才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

传递者——也就是将会把他带到导师面前的那些人——是在太阳落山以后到的。他问他们自己需不需要换一件衣服,他们不回答,当他准备朝自己的衣柜里伸手的时候,他的两只手却被打了回来。

“你确定你想去见导师吗?”一个传递者说。

“我确定,我当然确定。”他用不着思考便这么说。

“你确定这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传递者继续说。

“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这一天我已经等了许多年了。我的妈妈曾经想见到那位大人,但是一直等到她死也没能如愿。如今我也想要见到那位大人,假如一辈子都无法见到,我也将会抱着这样的心愿一直活到死去。”他说。

传递者们点了点头,于是,他被夹在两个人中间带上了车。汽车在行驶了一个小时的泥路以后,扭头往北方的一条盘山公路驰去,从那里一直开到山顶,把他放了下去,接下来将会有新的传递者带他走下一段路。

冷冽的空气弥散在四周,刚才还躲在云层后面的星星,这时候已经闪出来大片。外形上彼此看不出差别的传递者们在岩石丛生的地面上打开一道暗门,先有三个传递者顺着楼梯爬下去,然后他也被命令钻进洞穴,留在后面的三个传递者同样爬了下来,并关上了门。等他们爬完漫长的楼梯,七个人来到了一处圆形空间。

“你确定你想去见导师吗?”一个传递者对他说。

“确定,我很确定。”他顾不得自己还在呼呼喘气,马上这么说。

“你确定这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传递者继续说。

“确定。”他点点头。

于是,其中三个传递者向另外三个传递者用四根手指打了一个手势,打手势的这三个人带他穿进了一条狭小的甬道,当他从甬道里回头看的时候,原来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他发现自己身处的通道是那么的窄,每当他摆动肩膀的时候,身体都会碰到两边的墙壁。在地上看起来比他要强壮许多的传递者,此时却像蛇一样灵活地在两边的墙壁中间穿行。他的脚下要么是朝下的斜坡,要么是往下走的楼梯,用铁丝缠住的黄色壁灯在墙壁上迅速投下他们歪斜的影子。当甬道渐渐平缓之后,传递者带他来到一个镶满马赛克陶瓷的房间,这些瓷片无一例外都非常洁白,走进房间仿佛一下子来到了太阳底下。房间中央砌着一座浴缸,除此之外在房间里看不到第二件东西,没有洗手池,也没有马桶。显然这里不是以洗漱和排泄作为其专门功能的地方。一个传递者把手伸到浴缸内侧,按下一个开关,有水开始流进浴缸,没有等太久,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了。另外两个传递者开始脱他的衣服,一直把他脱得干干净净,放进浴缸里。三个传递者走出了房间,留他一个人独自在水中。他以为接下来需要把自己洗干净,所以就像洗澡那样伸起手想把身体上的泥垢搓下来,可是一当他的手指接触到皮肤,肌肉就像融化了一样变得丝毫没有力气,他只能任凭自己的身体浸泡在水里,像被剥了皮的青蛙,像生命意识已经极度微弱的溺水者。他的眼睛看着房顶的瓷片,瓷片反射的光让他有种被灼射的错觉,他的意识与肉体开始渐渐分离,灵魂变成气球飞往头顶纯白的天空,他的意识告诉他,现在他已经身处太阳内部。他在水中抱紧身体,害怕自己马上要被烫成一团蒸汽飘走。传递者走进来,把他从水里提起,用白纸一点一点吸干他皮肤上的水珠,又把一件没有开襟的长袍套到他的身上。穿好衣服以后,他的意识依然处于恍惚状态,只有跟着传递者往前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没走多远,中间上了几次台阶,来到一扇门前,并在这里站住。

传递者第三次问出那个问题,他虚弱得说不出话,把自己的脑袋点了两下。于是传递者打开门,把他放进了一把椅子里。

“在这里等着,导师会亲自来见你。”他们说完以后便关上门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椅子里的他恢复了一点力气,意识从半梦半醒中暂时走了出来,低头看下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分别被用手铐扣在了两边扶手上。一当他移动手腕,一股疼痛便迅速地刺入心脏。他的四周摆着许多排椅子,假如都坐满的话将会是很多人,不过现在那上面并没有人。他的心里产生了疑惑,难道就要在这样的地方面向乐园里的所有人播送新闻吗?他试着说了几句话,听不到有人回应。不知过去多久,当他又快要睡着了的时候,从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就是你要见我吗?”声音说。

这迅速使他清醒过来,“是啊,是啊。大人,是我。”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有机会见到我?”

“因为努力工作。只要努力工作就能见到您,大家都这么说。”

“不对。再想想。”

“那……那大概是您喜欢我吧。”

“不对。再想。”

“大概因为从我母亲就……”

“也不对。再想!”

这突然的一声霹雳一下子把他吓住了,他马上哭了出来,道出自己的诉白:“大人,是小的犯罪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事?”

“小人曾经打听过您的病情。有谣言说您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有一只手不受控制,每年都在变大。小人从别人那里打听过这件事。”

“也不对,不是因为这个。”

“那……那小人真想不出来了。求求您告诉我吧。”他一直在哭,把鼻涕都哭出来了。

“那我告诉你,这只是因为偶然,纯粹的偶然!”

“偶然?不是因为小人揣测了您的病情吗?”

“我生病的消息是专门遣身边的人撒出去的。”

“这……为什么呢?”

“是为了让那些讨厌我的人高兴一点,如果他们以为我快死了,那他们的生活每天就多了希望。”

“不可能,这里不会有人希望您……”

“闭嘴。”

他立刻噤声,抹鼻涕的手也不敢动了。

似乎看到他这样害怕,背后的那个声音稍稍松了松口说:“你饿了吧,还没吃晚饭吧?”

没有等他开口回答,已经有人穿过那些椅子,把一碗饭递到他的手上。他把头倾下去,用嘴巴从碗里叼饭吃。吃完以后,刚才的人把碗收走,一并过来的还有一个拿扫帚的人,他把周围的地清扫了一遍之后,也回去了。

“吃饱了吗?”那个声音重新响起。

“饱了。导师您真好,您对我们这些下人考虑得太周到了。”

“不要用那个名称呼唤我。我还不是导师,我只是以导师的名义向你说话。”

“您……”

“记住我不是导师就好。我只是你和导师之间的一个中间环节,和那些传递者没什么两样。”

“小人记住了。”

“现在你把头抬起来,看看你前面有什么。”

“前面是一个窗户,窗户后面有一个房间。”

“再看看房间里有什么。”

“房间太远,看不清楚。”

“把眼睛眯起来,仔细看看。”

“小人试试,那里……那里有人。有两个女人。”

“那两个女人在干什么?”

“她们在转圈。一直一直在转圈。”

“除了女人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他的眼睛越挤越细,太阳穴已经疼起来了,“她们中间有一个发光的东西,是一个球,一个女人把球托在手里,她在地上走了一圈之后,又把那个球交给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在转圈,她们都在转圈,一直不停下来。”

“好,你全部都看到了。”

“那是什么意思?”

“你看到的东西就是这整座乐园的核心。”

“核心?那两个一直在转圈的女人?”

“一点没错。她们就是一切智慧的根源。”

“怎么可能……我们所有人不都是依靠着导师生活吗?这和那两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说下去,把你想说的说出来。”

“小人已经说了。”他的身体在颤抖,这颤抖不是来自于恐惧。

“你说得这还不够,你已经想到了,但是没说。”

这时,他使劲往后扭动自己的脖子,想看一看身后是否真的有一个人在对他说话。

“你看不到我的,除非你把脖子扭断。”那个声音说。

眼睛的疼痛越来越深,脖子几乎真的要断了,在脖子折断以前,断作两半的还将有手腕。他用嘴巴反复呼吸,试图抚平自己的颤抖。无意识间,许多条蚯蚓却带着愤怒从他的心脏破土而出。

“好,我说。屏幕上看到的导师是假的。真正的导师是那两个女人。”他这样说,心中止不住地害怕。

“说得太好了!”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已经接近了,不过还需要我帮你纠正最后一步。事实上,导师从来都是真的,你在屏幕上看到的那位始终就是真的那位,这其中不会有假。至于那两个女人,她们只是导师的替身罢了。”

“导师的替身?难道不应该是替身走到台前,本体隐藏其后吗?你刚才说那两个女人是整座乐园的核心,一切智慧的根源。她们不应该才是本体吗?”

“本体和替身都应该被大众见到,只不过,本体是给一些人看的,替身又是给另外一些人看的。”

“我已经看过替身了,现在应该把本体拿给我看了吧?”他的愤怒持续在上顶,此时已经压过了害怕。

“我已经说过了,你是需要被展示替身的人。替身已经见过了,见不见本体又有什么所谓呢?而且本体刚才已经在你眼前出现过了。”

“他来过了吗?什么时候?”

“那个拿扫帚的人。”

“清洁工?”

“正是他,他就是导师。”

“他为什么要扮成那样?”

“为了不以直接的方式见到你,针对你而言,一种间接的会面方式是必须被采取的。”

“我自己有什么特殊性?”

“你的特殊性跟我们无关。我们始终从维护乐园这个系统的运转出发采取立场,站在我们的角度来说,乐园和你们每一个人的关系都是偶然的,谁生谁死对乐园来说都无所谓,乐园只在群体的层面和你们每一个人发生关系,只要你们作为一个集体不会消失掉就好。”

“为什么我被选中?”

“最开始已经说过,这完全来自偶然。”

“为什么向我展示乐园的核心?”

“每年都会有一个人过来从那把椅子里观看那个核心。乐园本身太大了,它的核心又藏在层层包围当中,我们必须保证那个核心被你们当中的人看到,这样乐园才能保持青春。”

“接下来怎么做?一定不会在这里拍摄新闻吧?我从来没有在屏幕上见到过这里。”

“放心,我们自会安排。不过接下来就不需要你的参与了。二十三点以后,会有一段提前制作好的内容当作新闻播送出去,那上面也有一个你,看起来还会比现在的你更加像你。”

“既然你们能靠自己凭空制造画面,为什么还要专门在我身上如此大费周章?”

“这件事情的原理就在于大费周章。”

听到这里,他的心情像傍晚那样黯淡了下去,他已经预测到自己不幸的结局。

“现在轮到我来问你,”那个声音说,“你希望如何将今晚的这一切结束?”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Miss Be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