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从大学里已经毕业了两年,两年没有任何工作,我所学的专业除了支持我进入机关单位以外,就再也不能帮助我在其他地方取得成功。进入公家的单位需要考试,可是我讨厌考试。那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令人沮丧的方向发展着。某一天,我迎来了失业状态的结束,我去一家超市做了理货员。做了三个月理货员以后,我再次失业,也就是在这天下午,我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里告诉我说,他们正在考虑让我重新去读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读起。“为什么这样做?”我问。“因为经过我们的评估,你不适合工作,所以你只能继续读书。这样最适合你。”他们说。“你们是谁?”“对不起,无法告知。”“如果我不那么做呢?”“那您就等着瞧好了。”电话挂断了,单从隐藏在电磁波里的声音来看,根本听不出对方的年龄,就算性别也分辨不出来,男人会有那样的声音,女人同样可以拥有那样的声音,可能使用了变声器,为了不使我对他们所属的机构有任何具体的认识。

电话打来以后的第二天,我房间的门被一阵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叩响。“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我放下书,从沙发里站起来,打开门,立刻闯进来两个戴墨镜的男人,我的衣领被其中一个揪住,等我一直后退到房间的中央,他才把手放开。两个男人简直像是复制粘贴一样,其中一个和另一个无比相像,脸上同样戴着圆形的墨镜,头发同样在脑后扎成一个辫子。“我们今天到这里来是为了请您去读书。”他们说。“就是说从三年级重新开始读起?”我想起昨天电话里的内容。“正是。”“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告知,您只需要知道是机构发出了这个命令,我们负责执行这个命令就好了。”“那个机构为谁效命?政府吗?”“机构本身就是最高的原则,不存在究竟为谁效命的问题,如果您觉得认为机构为政府效命更加有利于您的理解,那您就放心大胆地那么做就好了,这一点也不妨碍实用主义。”“实用主义?”“那是原则之一。”“可是这样做并没有理解你们的机构,还有可能离答案越来越远。”“不需要理解,更不需要答案。一切想要认识机构的努力最终证明都是徒劳的。”“你们呢?你们为谁效力?”“当然是为了机构,我们是其中的一分子。”“你们理解那个机构吗?”“回答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们今天来只是要把您请进学校里重新读书,就是这么简单。”“如果我不同意呢?”“在绝对的机构面前,没有任何可以斡旋的空间。你只能同意。”“假如我坚持不同意呢?”“那我们只有使用暴力。”我冷冷地发笑。

两个男人架着我走出了房间,到了楼下把我装进汽车,拉到了县里的一所小学,正是我曾经就读的那一所。当我重新走进这所小学以后,原来的校长微笑着过来迎接我,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白色染尽了他的头发。我的手被他握了起来,我忘记了反抗,合理性取代了抗拒充塞我的脑海。我走进教室,来到最后一排,看到旁边有和我一样的成年人坐在小学生中间认真听讲,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像记忆中的那位一样神采飞扬地讲课。我缓慢而安心地在凳子上坐下来,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尽管我的年龄无法逆转,尽管我成人的身躯不能再缩小,但是我的身份已经重新是一位小学生了。下午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着《黄果树瀑布》这篇课文里的生词,他每念一个,我就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在汉字底下划一道横线。周末的作业是把这些生词每一个抄写三遍,布置完作业以后,学校就放假了。我走出校门,一个瘦小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已经过世的父亲的形象。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把我拉进了一辆破旧的黄色汽车。那辆汽车里是一个奇异的空间,当我坐进汽车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汽车里该有的装饰,而是从中看到了一间陈旧的发廊,我身下的车椅变成了一架到处破了皮的旋转座椅,车窗变成了镜子,毛茸茸的脚垫变成了堆满头发的花瓷砖铺成的地板。我转身,看到男人周围坐着五六个人,他们似乎在等待理发,我的正后面坐着一个苗条的女人,黑色束身衣外面套着一件羊羔绒背心,从体态来看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背对着我,面向窗户,无聊地摆弄着手指。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从心里背叛了自己的女友,女友是在超市工作时认识的,但是我们已经很久不再联系。我看着背后的女子,眼睛出了神。一个妇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票价二十。买票!”我意识到自己原来坐的是公交车,但是又想到二十元的票价,觉得未免太贵,我搜遍了衣兜才找到十七块钱。“爸爸,你有多余的钱吗?”我看着握住方向盘的男人,脱口而出。在话一出口的瞬间,我同时就后悔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爸爸。没想到男人竟然答应了我,让我在他身体旁边的包里找钱。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出现了可怕的倒错,死去的人重新和自己相见,已经经历的事情重复发生。在付了车票以后,我忍不住打开手里的课本,翻到了《黄果树瀑布》那一篇文章,在意念里将其中的每一个生词抄写三遍:“瀑布瀑布瀑布、树梢树梢树梢、潮水潮水潮水、人喧马嘶人喧马嘶人喧马嘶……”假如手边有纸和笔,我会毫不犹豫地在纸上书写,在假期一开始就把作业完成,这是我在上小学时养成的良好习惯。

二〇二四年四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