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没有老到自己不能走路的时候,看着外孙女在海边用铲子往桶里装沙子玩,我想起来自己在十三岁的时候遇到的那件事情。那时的年纪既不大也不小,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少,最烦恼的恐怕只是鞋子老容易变得不合脚,那双脚总是在长,而且速度比其他人更快。和我玩在一起的人有三个,我们年纪一样大,可是我的脚比他们的都大,一开始他们叫我“大脚”或者“脚子”,后来他们直接就叫我“脚”。现在,我们都落脚在不同的地方,之前我们每年还会挑个日子碰在一起玩玩,自从有人死了以后,这种会面也不再继续了,因为再碰到一起,大家都在不自觉地说些伤心的事,随着年岁的增加,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所以,我们索性不再相见。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每个人都特别好玩,当我们老了以后,每个人都不好玩了,只是每天回忆一些东西糊弄日子罢了。

我们是中学里常见的那种四人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我现在从那些学校外面路过,隔着栅栏悄悄往里瞧的时候,我只能从操场上看到两个人或者三个人走到一起,还有很多人自己一个人在走,根本从哪里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四人组嘛。现在的孩子们在校园里拥有的活动面积比我们那时候大多了,按理说应该更利于更多人聚在一起才是,可是并不是这样。只能说,时代的氛围已经稍稍改变了,不是总说人是受到社会影响的吗?当社会需要孩子们聚在一起,他们就聚在一起,当社会需要把他们分开,孩子们就分开。这种事,对孩子们来说,不管怎样都无所谓。我们四个人当时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玩到一起去的。

我们四个人里,有一个人是特别的,他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们其他三个人家里的钱加在一起乘以十倍——不对——乘以一百倍,恐怕都远远不及他家里的财产数目。我们叫他唠味。据说他爸爸非常受到县长的爱护,经常被请到一个地方和县里的领导一起吃饭。除此之外,还听说他的妈妈是一位美人。他从来不跟我们谈论自己的家庭,这些都是当时流传在整个学校里的传言。他的妈妈也许真的是一位超级美人,这从唠味的相貌里就可以推测得出。不用说,自然有很多人尝试接近他,这里面有很多长得不错的女孩,当然还包括我们的班主任,班主任平时跟他讲话都要比跟别人更加温柔三分,脸上从来没有缺过笑容,每学期选班长的时候都要先问一问他想不想当,他的回答从来都是不想,对于那些主动靠近他的姑娘们,他从来也是拒绝。虽然在明面上看不到他在学校里惹草拈花,但这也不妨碍有人在背地里传他已经搞大了好几个女孩的肚子了,由于迟迟没有见到大着肚子的女孩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这个流言又变成了他是性无能,他的那个玩意捏在女孩手里根本硬不起来。从唠味的脸上判断不出他是否在意这样的胡扯,他不跟我们说,有时候甚至都觉得他一边在为此受辱,一边又在享受身边的人对他生活的这种下流想象。作为朋友,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我们背着他想要问出一开始传出流言的那个人,可是流言已经传得太久,知道的人又太多,所以我们只能当着大家的面把几个还在用嘴巴胡扯的人大声教训了一顿,威胁他们说如果再传这些鬼话就要挨打,这样公开做了几次以后,周围的声浪渐渐低了下去。按照道理,班主任应该是第一个出面制止这些传言的人,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唠味看到我们教训那些人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仿佛事不关己,他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一种淡淡的冷漠,这是他刻意对别人设置的社交距离。当我们和他成为朋友以后,看多了他这张常常没有表情的脸,也就不见怪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迷上了打网络游戏,晚上放学以后,会约在网吧里一起打上一两个小时。后来风气收紧了一些,进网吧不那么容易了,我们就改到唠味的房子里去打。他房间里有两台价格昂贵的电脑,我们两个人、两个人地轮流着打。听他自己说,这所房子是用他的名字买下来的,他的家人平时基本不会过来。这样一来,我们打起游戏来就更安心了,因为不会有人打扰我们。有次周末,唠味出了远门,他把房子的钥匙留给我们,这样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就可以照常去他的房子里打游戏。我们真的那么做了,可是坏就坏在这里,那件怪事就这样发生了。

打开房门以后,另外两个白痴迅速跑到电脑前面抢下位置,留下来我自己一个人拔钥匙关门,所以关了门以后我又有机会朝鞋架看去一眼,上面多了一双皮鞋,鞋面还是湿的,上面沾了一些污水和泥巴。我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而是走到那两个白痴后面,拿了把椅子坐了下去。不用说,他们连皮鞋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时候已经打开游戏,在仓库里挑选自己的武器了。游戏开始以后,我看着他们两个人不断地被击毙,又不断地复活。我们的游戏都玩得不好,除了唠味。不过我们都不愿意承认唠味比我们要强,我们只觉得他平时比我们有更多的时间练习罢了,假如我们也有那样练习的机会,结果一定不会比他更差。时间过去了一些,中间我被换了上去,现在又被换了下来。我的眼睛始终仔细地盯着电脑的两块屏幕,在那样的年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具有很强的专注力。然而就在这样的当口,我的注意力却被一阵声音吸引了过去,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鸟叫,可是又不像鸟叫那样清脆,而是有些嘶哑,再多听了一会以后,我确定这声音是从这个房子里传出来的。于是我从椅子里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我对房子的空间结构并不熟悉,走出去很远,甚至又转了个弯,却发现自己还没有走到尽头。声音这时候不再发出来了,正当我抱着疑惑转身要回去的时候,声音又重新出现了,我几乎立刻确定了它的位置。我穿过一叠画着仙鹤的屏风,来到一张床前,一个男人正坐在床上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呢!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马上又为这一阵哆嗦感到深深的羞耻。那个男人没有盯着我看太久,而是开始温柔地和我说话。

“孩子,你不用害怕。你是我儿子的同学吧?”他说。

我回答说是。

“不光你一个人吧?还有另外两个人呢?”他说。

我把那两个现在依然置身事外的白痴从电脑前抓了过来,他们的丑态比我只多不减。现在好了,我们拿着人家房子的钥匙,玩着人家花钱买来的电脑,还被抓现行了。

“是唠味把钥匙给我们的。”有一个人说。

那个男人好像没有理解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他这时的表情简直和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他接着说:“不用怕,孩子们,我没有要责怪你们的意思。”说着,他深深地从胸腔里排出了一阵气息,伴随着一股尖锐的声响,像鸟叫,像一壶水被烧开了。他从左到右依次看了看我们,仿佛在判断我们当他儿子的朋友是否够格。

“我能求你们一件事吗?”他竟然这样说了。我们都是十三岁的孩子,又能帮得了他什么呢?而且他还那么有钱。

“可以,当然可以。”我们回答。

“帮我煮一碗海带汤吧。”他说。

他看着我们的眼睛,又把请求重复了一次:“帮我,用海带,煮,一碗汤。孩子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在家里可能没做过饭,可是煮海带汤特别简单,把水烧开,再把海带放进去就可以了。我发烧了,掉进了水里,全身都湿了。为了走到这里,我把剩下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现在我的腿沉得根本挪不动,自己煮不了汤。请你们帮帮我吧。”

他似乎怕我们不答应,又补充了一些什么解释:“喝海带汤很有用的,每次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都喝这种汤。真的。”

我们三个像要躲避令人难受的气味一样,跑到厨房,找到冰箱,冰箱里却没有海带。没有海带,就煮不了汤。我想返回去把这个事实告诉唠味的爸爸,但是他们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这样一来我一个人就更不敢去了。可是能怎么办呢?还是要煮汤啊!于是我们离开冰箱,把目光放向周围,仔细寻找海带的踪迹。既然他说要喝海带汤,那么就意味着这个家里的某个地方放着海带的吧。我们隐隐约约这么想,或者是在脑子里故意这样欺骗自己。不久以后,他们两个在一个柜子里发现了一包海苔夹心,他们盯着这包零食打起了主意,打算把上面的海苔一块一块撕下来拿去煮汤。我想要制止他们,因为这东西根本不是海带,煮出来的汤味道肯定不对。可是他们像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状态似的,拼了命地去撕夹心上那层薄薄的海苔。我由于害怕坏事发生,打起精神往男人那里走去,经过屏风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正穿过缝隙看着我呢,原来我们刚才的所有举动都被他看在眼里,他从这里甚至能看到厨房。我强忍着没有晕倒,把房子里没有海带的事告诉了他。

谁知道他竟然抢先愧疚起来,用抱歉的口气对我说:“哎呀,是我的错,孩子。我都忘了这里没有海带了。这里不是我家,是我儿子的家才对呀。这样吧,你去找找门后面一个藤编的筐子,里面装了一些零钱可以用,你用这些钱去买一些海带回来吧。”

我迅速从男人那里逃走,心中暗自感谢他把零钱的事告诉了我,因为我自己口袋里的钱都是准备充到饭卡里面去的,怎么会舍得花在他的身上。当我拿钱准备出门的时候,那两个白痴已经剥下来不少海苔了,正要准备去厨房烧水呢!我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想要赶在他们把海苔下锅之前把真正的海带领回来。事情出奇的不顺,我走进的第一家超市里并没有海带,当我沿街想要寻找第二家超市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最后花了不少时间,我才从小区背面的一家超市里买到了海带。拎着海带往房子里赶的时候,我已经在心里设想最坏的结果了,这结果便是那两个笨蛋已经把他们鼓捣出来的可疑的汤灌进了男人的肚子里,他们两个人的头也已经被男人好好地揍过了。

当我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眼睛一齐从厨房朝我看过来,厨房里听不到燃气灶的声音,原来他们已经把汤煮好盛到碗里去了。碗里面的汤简直惨不忍睹,那些可怜的海苔就像被别人扔掉的垃圾袋,周围漂着的还有一些白色的糊状物,那是没有清理干净的夹心。我把这一碗东西晾在一边,把买来的海带简单加工一下放到锅里重新熬汤,他们两个像也认识到自己的愚蠢似的,不出声地站在旁边等我把这碗新汤熬好。

站在燃气灶前看着水在海带周围咕嘟咕嘟冒泡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来男人发出的那种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了,像麦田里的野鸡。我小时候在田野里经常碰到这种野鸡,平时往四处看时是绝对找不到它们的,它们都安全地藏在小麦后面,只有当它们起飞的时候才有机会被看到,因为它们飞起来的时候一定要发出叫声,仿佛不叫就飞不起来,当它们停止鸣叫的时候,它们又已经重新藏到小麦后面去了。

“咯噜咯噜咯噜。”野鸡们就是这样叫的,男人在呼吸的时候几乎也在发出同样的叫声。

把汤熬好以后,我们把它端到男人床边。他正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等我们走了好几步的时候,他突然又从后面把我们叫住了。这回他拿起一串钥匙,在我们面前晃了晃。

“数一数,上面有几个钥匙?”他说。

“数不过来。”有个人这么说。

“认真一点啊,认真一点数数。”他继续说。

“十几个吧。”我说。

“是二十个。二十个钥匙。这所房子里的钥匙是其中一个。你们用过的那个钥匙和这二十个钥匙里面的其中一个是一模一样的,知道吗?”他说。

我们都点点头,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财产。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他说,“可是他们关心吗?关心这份夜以继日的付出吗?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看来他们都忘了,究竟是谁每天苦兮兮地养活他们大家!他们想要把这一切都毁了。”

我为他说的话感到尴尬,只能劝他先把汤喝了。他没有理我。

“你们知道唠味去哪了吗?”

“不知道,他只说出远门。”我们这么回答。

“你们知道他谈女朋友的事吗?”

我们同样回答不知道。

后来他又问了我们一些东西,自己还对自己说了一些什么东西,因为必须要在天黑前赶回学校,我后来根本没心思认真听他说的话。只记得他的呼吸声让我感到很不舒服。那碗海带汤一直放到冷了他也没喝。

唠味回来以后,我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讨厌我们谈论一切有关他家庭的事情,我们只能把它藏在心里,当时不去说,后来就更难找到由头去说了。一直到唠味死了以后,我才问起他们两个还记不记得唠味的爸爸。他们竟然都说忘记了,原来他们根本没有把那个周日下午发生的事放在心上,明明从那以后大家都不再愿意去唠味的房子里打游戏了。

二〇二五年三月

END

封面:Sandra Linn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