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自己是这座城市里有名的浪荡公子,你的声音轻柔、平静,仿佛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故事都可以娓娓道来。在你说话的时候,我始终看着你的胡须,那几根胡须比一般猫的胡须更长、更粗,它们就像伸到水里的遥远船桨那样在空中划来荡去,那些胡须紧紧吸引着我,看着它们,我好像一个深山野人第一次看到闪电劈中大树那样惊喜。时间还早,除了我和你以外,这家酒吧没什么客人,只有两个女孩坐在舞台旁边,她们来得更早,两位年轻的侍者没有事做,倚在吧台用二倍速播放短视频,卡塔尔世界杯的宣传幕布挂在我们头顶,两年时间过去了,它们像容易被忽略的任何其他事物一样被忘在那儿了。
“欢迎来到Wakanda!”
从外面走进来两个印度人,侍者把他俩带到我们的桌子旁边坐下。
你继续对我说话,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尖,好像一把泡在水里的刀被取出来,不再划水,而是直接朝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空气砍去,我以为你是口渴了,所以帮你把酒倒满。你拿起杯子,只喝了一点,吐出的句子依然像绑在腰间的刀子那样沙沙作响。你看出了我的困惑,于是把我们两个的脸贴得更近,这样你只需要轻轻地就能把话送到我的耳朵里。
“声音这玩意儿,在我身上,和其他东西一样。都是损耗品。只要重复使用,就意味着一定会出毛病,我比其他人更脆弱,所以我身上的东西也坏得更快。”你这样对我说,声音没办法再小,“我就是一块薄切薯片,被人家轻轻一咬,就什么也没了。”
“你应该休息一下,再喝一点酒,这样声音就可以恢复了。”我试着说,我也不知道你的声音究竟能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你听了我的话很高兴,脸上聚起笑容,非常干脆地点了点头。当你休息的时候,我的目光从你的胡子上移开,开始认真地欣赏你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节。彩灯与暗影使我看不清你毛发上的花纹,你的爪子比一般的猫更长,又比孩子的手更短,必须得用双爪捧住杯子才能把酒稳当地送到嘴巴里,这样的喝酒姿势使你看起来善良而单纯,你却说自己绝非善良的人。刚刚我没有看到你的尾巴,它应该小心地被你藏到了背后,现在你醉了一点,尾巴也高高地翘出来了,它太长了,把吊在我们头顶的幕布上的灰都拍下来了,在看不见的地方,灰尘混进了酒里。
“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我无比脆弱。”你试了试自己的声音,果然又不尖了,你开始说得更多,“谁说脆弱的人就一定是善良的呢?脆弱的人也可能非常狡猾。脆弱是我的手段,虽然脆弱不是我所选择的,但是有一天我发现它能为我所用,所以我就继续扮演脆弱。”
隔壁的印度人叽哩哇啦地说着英语,看样子像留学生。舞台旁边的女孩,一个躺在另一个身上,荧幕的冷光照亮她们的眼睛。九点半了,没有更多客人过来,吧台的女侍者走上舞台,打开伴奏,开始低声唱歌。伴奏和歌声混在一起,无法听清她唱了什么。
你继续说:“至于钱嘛,不管怎么花都会有,为钱发愁这种事从来也没有过。我不为贫穷发愁,可是看到别人身上的贫穷总会让我悲伤。”
我说:“这说明你很善良。”
你说:“这是善良?善良还是怜悯?”
我说:“既是怜悯,也是善良。”
你说:“我难道有怜悯他们的资格吗?我难道具有享受我所拥有的一切的资格吗?”
我说:“你现在的一切是怎么来的?”
你说:“继承。”
我说:“就算你这副猫的身体也是——”
你说:“对,这副身体也是。”
我说:“那些继承者们……”
你看着我,轻轻地点头,不像刚才那样干脆。一股哀伤的神色仿佛降临你的眼睛,很快,你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朝背后的歌手和女孩望去。也许是光线的转变使我看错了,实际上你可能只是在扮演自己的哀伤。
我说:“你真的怜悯穷人吗?还是仅仅出于自己的脆弱?也许你的脆弱性告诉你,面对那些每天为钱发愁的人,同情他们比嘲笑他们要更加合适,所以你在脆弱性的命令之下产生了一丝丝伤感,事实上这一点点伤感跟同情与怜悯毫不沾边,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生气了?”你好像感到吃惊。
“没有,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我说,我怎么可能和你生气,在进来这家酒吧之前,我们甚至都不认识。
“是同情呢?还是出于脆弱呢?老实说,我搞不清楚。可是,面对他们,我的悲伤是真实的。我是不是必须得为他们做点什么才行?”你说。
“是的,是得做点什么。”我说。
“我需要做什么?”你说。
“你需要做的只是从他们身边悄悄走过去。”我说。
“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做?”你说。
“你什么也不必做,我不会劝你把全部家当捐给社会,也不会劝你从大街上随便抓来一个穷小子给他开一张一百万英镑的支票。因为我不具有劝你那样去做的立场,我们今天晚上才刚刚认识,出了这个酒吧鬼知道还会不会再见面。所以我就劝你什么也不用做,假如你真的悲伤得受不了,你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我说。
女歌手关掉话筒,从舞台上下来,旁边的两个女孩也穿上衣服准备离开了。
“那两个姑娘,你不去勾引一下?”我说。
你没有接话,用余光目送着她们离开。
“你把我想错了。我不是以那样的方式去接触女孩的。”你说。
我识趣地闭嘴。
客人依然没有增加,你和我都兴味寥寥,站起来也准备要走。
“走啦?”旁边的印度人拿起酒杯,对我们两人说。
我连忙把剩下的酒倒进杯子里,和他碰了一下,“Bye-bye!”这印度人,还蛮友好的嘛,我在心里说。
你出门之后,重新把两只前爪放回地面,摇摇尾巴当作对我的告别,转身朝一片废墟走去。这里是闹市区的酒吧,可是酒吧的旁边却是废墟。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Tim North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