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老人,您坐。”
“您背着包,您坐。”
“不不,还是您坐。”
公交车上,一个中年男人把座位让给了一个老头。
“我八十岁了。”老头坐下去的时候,把自己的年龄说了出来。
“哟,嗬!看不出来。最多——最多只有六十岁。”男人说,他在撒谎,老头的年龄就算站在车上的中学生也能准确地看出来。老头老得很符合他的年龄,既不年轻一岁,也不更老一岁。
“您抽烟。”男人掏出红将军,想让给老头一支烟。没等老头去接,司机就告诉他们车里不能吸烟。男人又迅速把香烟塞回口袋,把手里将要送出去的香烟夹进耳朵缝里。
“您说您八十岁了,那您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军人吧?”
对于男人的提问,老人说不出话。他想说,但是似乎有些东西使他开不了口,“我没当兵,”老人轻轻回答。
男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似的,不再和老头说话。虽然男人不说话了,老头却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他是那种上了年纪就同时变得啰嗦的人,只要逮到一个路人,就可以把自己全身上下哪里疼痛哪里有病一直到最隐秘的家务事全部告诉他。老头说起他那不成器也不孝顺的儿子,他既严厉又轻蔑的目光,就好像他的儿子确实站在他的面前一样。
“他真的是非常没有出息呀。每次看到他的脸就像在看一个傻瓜。”老头说。
男人朝老头这边回了回头,皱皱嘴巴,又把头扭回去了,放老头自己继续对着空气讲话。
“还是会打仗的,这是逃不了的。”老头说,他谈起战争。
这个话题倒是重新勾起那个男人的兴趣,他几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说,“对,对,打仗。可是现在别打,50年以后再打。那时候我已经好好地死了——”
“你怕什么?打起来就算打三年也打不到我们这里。”老头说。
“哎哟,时代不同了。哪还需要三年,只需要三天,不,三个小时都用不了,我们这里就可以被夷为平地。再说了,就算有三年时间苟活,可是三年以后呢?那时候您倒是安心地走了,我们还得老老实实地留在世上。您太自私!”男人说。
“你们在谈战争?”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另一个男人加入了对话,他的脑袋像扁土豆一样扁,白的黑的头发像阴毛一样又硬又卷,戴一副玳瑁眼镜,身上的皮大衣从领子那里开始爆皮。
“是啊,对此您有什么高见呢?”中年男人说。
“我们这里不会打仗,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能抢的,也没有值得毁掉的,把导弹投到我们这里只是在浪费军资!”玳瑁男说,他的声音很愤怒。
“哎呀,说得真对。您听到了吗?这样您和我都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了。”中年男人对老头说,他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好几下。
不等老头接话,玳瑁男又说,“是啊,是不会打仗的,可是真要打起来又能怎么样呢?我身上有病,隔一天就要去医院一次,我快要死了,我已经不怕死了。在我死之前我要完成一件事,就是把土地局里的那个杂种也一起带走,他可是把我欺负死了,我知道他就是日本和美国在一起搞出来的野种,我死也要拉着他一起死。”
“爱国!”中年男人听了玳瑁男的话,眼睛里几乎冒出火花,他说,“你跟我说说,是土地局里的谁?到底是哪位?您说出来让我听听,看看我认不认识。”玳瑁男说出了那个名字,他果然认识,那是他的一个朋友。
“可是要我说,您还是好好治病,不要动犯罪的念头。”中年男人这样劝道。
“你说得轻松。”玳瑁男说。
“好。你可以去杀人。到解放台湾的时候,就封你做个连长吧。把杀人的冲劲用到爱国战争上,您觉得呢?嘿嘿。”中年男人说。
“我不怕打仗,我也不怕蒋介石。年轻的时候假如我真的当了兵——”一直坐在后面的老头插进话来。
“得啦,已经没有蒋介石了。”中年男人说。
“可是——”乘客里传来一个声音,像是在回答男人,又像在打电话,只是说出这两个字以后就没有了下文。
老头和玳瑁男不再说话。老头不再说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玳瑁男也不再提那个仇人。一班公交的时间能说的话很短,而且他们并不相识,晚阳照在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上,制造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像小猫温暖胸口,像食物把饥饿赶走。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Paul Cupi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