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2024年的最后一天的晚上,这些人似乎打算把大会一直开到明年去,我无聊地用铅笔在纸上画小鸡玩,终于瞅准一个机会,悄悄从会场上溜了出来,靠在大楼外面吸烟。面前稀薄的黑色中有一串喷泉,数了数一共十眼,每眼喷泉底下都放着一只彩灯。面朝我的第一只彩灯似乎坏了,它一会儿亮,一会儿又不亮,如此这般毫无规律地闪烁着。我没有在意,打开手机,看到网上有人在实时更新新街口那边的人流情况。三天前本来已经发了通知,说跨年活动不让办了,贩子的气球不能卖了,新年倒计时也没有了,所有商场都按时关闭按时灭灯,警察也会对那个区域施加管制,可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有不少人自发跑到那里去等着,本来说不延时的地铁貌似也要延时了。这样的跨年活动一年办,一年又不办,就像那只坏掉的灯,让人摸不到规律。
烟吸完了,还想在外面待一会。那只鬼就是在这时候朝我走过来的,它比周围的黑色更黑,像一个倾斜的影子。
“看到我了吧?看到就是看到,不要说没看到。”鬼说。
“看到了,也听到了。”我好像只能这么说,鬼的声音听起来像最近宫崎骏那部电影里的苍鹭男,带着不怀好意,还有冷嘲热讽。
“那就是了。我想让你看到我,你就会看到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话,你用任何办法也看不到我。”鬼说。
“别说绕口令了。”我说。
“你是不是想让我证明自己是鬼?”鬼说。
我没回答。
“别人都想让我做证明。好,我也证明给你看看。看到那只坏掉的灯了吗?就是你刚才盯着的那个。我能控制它什么时候发亮,什么时候不亮。我只要打个响指它就会亮,再打个响指它就会灭掉。”鬼说,它打响指的节奏正好对应灯忽明忽暗的频率。
“得了吧,你是学着灯的样子才打的响指。”我说。
“嗬!很有怀疑精神。那我就把十根手指全部伸开,你看灯还会不会亮。”鬼说。
我看向那束喷泉,它果然不再闪光了,只有寂寞的水,喷上去又落下来。“我相信你是鬼了。”我说。
鬼拍了拍自己的两只手,好像很满意。这一切都没有声音,我听不到它拍手的声音,也听不到它打响指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的只有苍鹭男一般的说话声。
“可是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你为什么要朝我显现自身?”我问。
“人类的问题!总是要把事情追问下去!我不会告诉你的。目的啊、意义啊、规律啊之类的东西在我这里根本不存在。”鬼气愤地说,他好容易就生气了。
“你在当鬼以前,不也是人类吗?”我说。
“我不知道,你难道认为自己在成为人类以前是一只鬼吗?”鬼问。
“不会。可是根据世俗的见解,人在死了以后是要变成鬼的。”我说。
“原来你一直抱着变成我的理想在活着啊。怎么样?今天有机会仔细观察我一番,假如变成我这个样子,不会让你失望吧?”鬼说。
“你的样子确实要比我这具人类的躯壳更好,走起路来飘飘忽忽歪歪斜斜,似乎已经没有骨头和肌肉的束缚,而且你已经不再追问意义,这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说,“但是,假如更进一步就更好了。你已经抛弃了骨头和肌肉,为何不再接着放弃整个肉体呢?你已经能够不再去追问意义,为何不再接着抹除自己全部的意识呢?”
“你希望的事情我听说过。我听说有的鬼变成了自己的耳朵,就是说他把自己的整个肉体都塞进了一只耳朵里,所有的意识也都变成纯粹的听觉。还有的鬼变成了眼睛、变成了鼻子、变成了嘴巴,还有的鬼变成了自己的肚脐眼。”鬼说。
“好消息!好变化!”我说,“这是变作虚无的倒数第二步,只要再往前走一点点,就够了,够了。”
“你这个虚无主义者。把一切变成虚无就是你最后想要的吗?”鬼说。
“不需要把一切变成虚无,只需要把自己变成虚无就好。可是你这一只从不会问问题的鬼,也会知道虚无主义这样的劳什子?”我说。
“智慧不等于提问,沉默也不等于浅薄。”鬼轻轻地说。
“嗬!美妙的格言。那你就是独断论者喽?”我说。
“随你怎么说,我从不在定义上费工夫。”鬼说。
“你会死吗?”我突然这样问,我没穿外套,已经想回到大楼里面去了,再说,站在大路上,和一只鬼堂而皇之地交谈貌似也不成样子。
“我们担心的事情和你们人类不同,鬼的世界也有你们想象不到的艰难之处。”鬼说。
“可是我已经把你们看作比人类更加高级的阶段,你比我们更加靠近虚无。”我挑逗性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虚无,还是不想。
“假如你这样认为,那我也没有办法。”鬼说。
“假如死是通往你们的入口,那么死将是一条上升的路。”我说。
“假如你顺利地变作鬼,我很愿意跟你做朋友。”鬼说。
“当鬼有什么讲究?”我问。
“额……打响指吧,我们靠这个显现自己。”鬼说。
“显现自己就那么重要?”我问。
“如果不在人的面前现身,我们也就不成为鬼了。”鬼说。
“记住了,打响指、做把戏。”我说,尝试打了个响指,却没有声音,只有皮肤擦过皮肤。这把鬼逗笑了,它说:“看来得好好练习才行,否则你可能做不了鬼,担心可能要滑入一个更糟糕的世界,在那里你会背着十个脑袋和十具肉体行走,每天问自己十万次为什么。”
“假如打不了响指,就算做鬼也没有资格吗?”鬼说的话令我浑身发紧。
“做鬼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事情,你不是还把这当作进化吗?”鬼说,“再见,我再去零点以后的地铁转转,听说今天有不少人会住在那里。”它在风中晃了晃自己,对我作为告别。
我重新返回漫长的会议,我原来还想请那只鬼过来吓一吓这里的人,逼他们结束开会,可是直到那鬼走了以后我才重新把这件事想起来。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Skander Khl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