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寒流第一次赶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一场宴席正在饭店里举行。菜一个接一个吃得差不多了,热汤和蒸碗还没端上来,趁着这当儿,村民好消消食,重新端端胃口,也恰是瞅准了这个时候,开宴的主家委托主事人向他们远道而来的最贵重的客人行谢客礼。村里的主事人有两个,一老一壮,老的那个把中山装打开披在肩上,从来也不系扣,白色的头发贴着头皮剃得很短,走起路来身体轻轻地摇晃,年轻的那个穿黑布鞋和牛仔裤,他平时修车和电器,裤子的大腿位置上总是沾满油污,一口牙齿却白而又白。其实近来当有宴席要操办时,只有其中一位主事人会受到委托了,大家都去邀请年轻的那位,而至于旧的那位,大家一致认为他已经太老了,老得不能再做事了,尽管旧主事人的年纪并没有如村民所想象的那样老,实际上他比村子里大部分的老人还要年轻一些,然而他还是在落寞当中退休了。虽然退休了,但是每次宴席上他总会当场,到了也不坐下来吃饭,而是还像当主事人的时候一样在流水席中间来回穿梭,当有男人朝他敬酒的时候,他就站下来喝上一杯,不久以后,他会被拉到一条空隙里挤下来,像一位普通的客人那样慢慢地吃菜,宴席结束,主家会记得专门找到他,塞给他两盒白将军香烟,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以往在他主事的时候,这个数目是两整条。看一看那位年轻的主事人吧,他来到那桌客人面前,把话筒举到嘴边,可是由于连接话筒的音箱放在门外了,导致一屋子的人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们只能听到自己共同发出的嗡嗡声,也许只有那一桌客人能勉强听到他说的话。主家的人意识到话筒没有声音,于是从门外叫来四个乐手,付了一百元让他们吹奏音乐。四个乐手里有两个吹笙的,一个吹唢呐的,一个鼓钹镲的。吹唢呐的是一个女人,她把钱收进口袋以后,就伙着身边三个同伴演奏起来了。他们是从其他的地方开货箱车赶过来的,宴席开始之前,她和同伴就早早地在马路上搭起了台子,唱了好几段戏和流行歌曲,而现在被请下台来吹奏音乐属于附加表演,需要按照价格另外付钱,价格不便宜,一段表演的时间也很短,但是主家和客人正需要这样的表演,谢客的时间有限,大家一会儿还要继续吃饭,当他们希望表现自己的慷慨和礼节的时候,他们就把红色的钞票付给乐手,让他们即兴来上一段表演。
唢呐手站在绝对的中间位置,两边是吹笙的男子,后面跟着鼓钹镲的人。唢呐手的脸上搽着白粉,眼上化着浓妆,两片脸庞紧紧绷起,嘴唇噙着唢呐就像噙着一个玩具,演奏得得心应手。当她演奏的时候,整个房间里的嗡嗡声仍然没有停止,但是那唢呐声太响亮了,绝对盖过了一切杂音,甚至那攀满整个房顶的塑料花也在风中停止了颤动。上了年纪的人挺着腰从人群里望见了唢呐手,纷纷告诉身边的人她的来历,他们认出了她是那位老唢呐手的女儿,老唢呐手把自己吹唢呐的手艺和整个演出剧团都继承给了他的女儿。那位旧主事人也认出了她,他记起来当他还年轻时,这个女人还贴在老唢呐手的腿间耍游戏玩呢。
唢呐手越吹越起劲,她一下子把唢呐上的铜碗松下来,手指捏住扩音筒,让铜碗绕着杆子旋转起来。唢呐手和同伴结束了一段演奏,一位客人又塞给他们一百块钱,让他们唱首歌。唢呐手放下唢呐,拿起没有声音的话筒,大家都没听到她唱了什么,那位客人也不满意,想收回自己付出去的钱。“这算清唱。”唢呐手说,脸上挂起笑容,轻轻打了一下客人伸过来的手。
宴席结束的时候,演出剧团正往车上收拾东西。四个大人围着车忙活,一个小女孩在旁边吹泡泡,她是女唢呐手的女儿,她的父亲是那个鼓钹镲的人。旧主事人随着人群出来,兜里揣着两盒香烟,他特意走到那位年轻的主事人面前,对他说:“假如是我,刚才就把话筒扔了,用自己的嗓子说。”年轻的主事人对老人的话毫不在意,他只是朝老人挤了挤眉毛,还递给他一支烟。
有几位妇女在上最后一道热汤之前就走了,她们坐在羊圈旁边,闻了两个小时的臭味。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
END
封面:Albarran Cabre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