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草原。”
“笨蛋,那是小麦。”
我曾经尝试向一个长沙的女孩介绍自己的家乡,其实我觉得根本都没有什么好介绍的,那里没有森林,没有大河,没有高山,也没有丘陵,更没有大海,有的只是无边无际没有一点坡度的平原,当然了,平原上也有边际,这里是一片耕地,那里是一片树林,这里是一堆农舍,那里是几个水坑,眼睛看着这些风景谈不上有什么享受,说到底它们都是又无聊又乏味的东西,即使在优美的梦中出现也不会吸引自己多瞧上一眼。
她说想要到那里去玩,我立刻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别的不说,生活在那里的大家全都使用旱厕,对她这样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女孩来说肯定消受不了。她妥协了,然而又缠着我给她看那里的照片。我平时很少拍照,对着家乡拍照就更少,我从手机里翻出一年前深秋回家时拍摄的照片给她看,幸好当时竟然真的拍了几张,否则真对付不了她的好奇心。
第一张向她展示的是一幅麦田里的画面,她“呀”的一声,把它们当成了草原。我立刻纠正她,心里觉得好笑。其实这也不奇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小麦长得跟草一模一样,看着麦田,我常常想,假如我要把它们比作什么,比作一片草原是最合适的。可是我还是纠正了她,又嘲笑她,喊她笨蛋。这个时候我更喜欢她了,我觉得她犯蠢的时候是最可爱的。
我把麦田划走,向她展示第二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灌溉用的小河,河上有一座旧桥,桥栏上裹的水泥有一半都脱落了,桥面上坑坑洼洼,露出下面的石子,仿佛再过来一辆卡车就足够把它压垮了,河边长着芦苇和没比芦苇粗壮多少的杨树,桥洞下堆着死人的衣服。
“为什么要把衣服扔到河里呢?”她问。
这个问题我也没办法很好地回答,只能接着向她展示下一张照片。
“哇,漂亮。”她说。
照片里是一座照着古典的样子落成的新宅,白墙青瓦,宁静肃穆。
“这家的狗是哑的。”我说。
“什么意思?”她问。
“就是说见了人会叫,但是叫不出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估计是被这家人拿药给毒哑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完全可能是某些坏人捣蛋嘛!”
“这家人的房子盖得像陵墓一样严肃,肯定很喜欢安静,是受不了狗的叫声的。看到了吗?在那,狗就被关在那个笼子里,连块挡雨的木板也没有。”
“只要不是把人当狗养就行。”
“把人当狗养算怎么回事嘛?”
“我就是不希望你把人家想得这么坏。我见过一个光头,他就在大街上牵着两个人当狗散步。”
“人在地上爬?”
“嗯。”
“膝盖得多疼!”
她向我讲过很多奇怪的事情,据她说这些事情都是她亲眼所见,她总是能碰到那些事,说出来别人根本都不会相信的事。但是我信,不是因为我喜欢她才信的,说不出为什么,我总是相信。
接下来我又向她展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贴在电线杆子上的黑车广告,广告写着“各乡镇早晨5点准时出发济南”,下面备注70元钱,留了一个0530打头的座机号码。另一张是镇中学张贴的光荣榜,告诉附近的村民有哪些学生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了高中,女生占去了其中的一大半。
最后我向她展示了一处河堤,那是用黄土堆成的,小时候这些河堤连成一片,从一个村子一直通到另外一个村子,我们就爬上去,沿着堤一直走下去,那是我们最常进行的娱乐活动。现在这些河堤差不多都被挖空了,剩下的都是断壁残垣,只有几堆黄土像被人忘了似的留在那里孤立着,两侧刻着挖机的齿痕。
“那是什么?”她指着照片的右下角问。
“一块碑。”我说。
“写了什么?”
“日本兵尸体发现处。一九九九年。”
“那里埋着日本兵?”
“嗯。十七具。”
“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我以为没什么特别的,这样的东西估计全国都是。”
“现在还埋着吗?”
“一发现就被县里取走了,连着一些枪械。据说被集中掩埋的日军尸首很少见。”
“你家那里打过仗?”
“查过资料,但是没查到。附近打过土山集战役,但那是解放战争,不可能死了日本兵。”
“你的家乡还是蛮有历史的。”
“这里的历史从商代就开始了。”
是啊,这里的历史从商代就开始了。然而有什么用呢?我的眼睛看到的还是没完没了的平原罢了。我讨厌平原。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
END
封面:Viktor Balagu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