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外面,刷成绿色的围挡上画着一个白色的箭头。
“由此向南三百米。都市繁华,举步即达。”
箭头后面跟着的内容便是如此。似乎,这是房地产商特意布置的广告。南面有什么东西,我记不清了。就算我本来记得,现在那里也可能发生了改变。我循着这块路标一样的东西,打算亲自去南面看看。这是一个周六的傍晚,身边飞着细小的雨丝,天色黯淡,夜晚比平常来得更早。路的另外一侧全部是尚未租出去的门面房,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路标所指的地方。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集市,究竟走了几百米路,心里对此失去了精确的计算。然而看到前方大桥的后面,已经是一片无人的绿地,我就决定走上这条岔路,走进集市里去。
两边商贩各自搭起雨棚,把一条宽广的马路合力占去了一大半,只留下一小条窄路,提供给客人往来穿行。集市外面是临街的店铺,所有的商店都打开了彩灯,有的商店门窗紧闭,有的商店虽然关了门,但是灯还亮着。这些商店分别有:摄影馆、母婴用品店、火锅店、手机维修店、琴行、宠物医院、运动服装店、美容美发用品店、烤肉店、眼镜店、体彩店、惠民超市、鲁菜馆、足浴店、电动车行、皮肤护理中心、五金店。我把目光重新收回雨棚里,发现它们全部都是卖小吃的,卖麻辣烫的小心地把桌椅板凳放在雨棚下面摆好,卖糖葫芦的坐在高脚凳上用手往签子上一颗一颗串着山药豆,卖炸串的在不锈钢盆里往鸡叉骨上涂抹酱料,卖广东肠粉的刚取出一个抽屉又往蒸炉里送进一个抽屉,卖棉花糖的收好糖粉又把插在架子上当招牌的彩色棉花糖用薄塑料包好,卖糕点的拿苍蝇拍在面包上赶着苍蝇,卖糖果的拿着软糖分给路上的小孩子品尝,卖火烧的不打雨伞忙着在铁板上把鸡蛋和辣条压熟,卖凉皮的没有生意袖着双手在雨中等待,卖寿司的把寿司切好放进盒子摆上双层的柜台,卖烤肠的是两个女孩转轴上的香肠都爆开了也没有人把它买走,卖烤红薯的是个老人他把车上的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还拿湿抹布擦拭自己的机器,后面还有卖手抓饼的、卖炸土豆的、卖臭豆腐的、卖铁板鱿鱼的、卖新疆烤串的、卖东北烤冷面的。
当我穿过了小吃摊,我发现等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入口,覆盖在入口上空的是有一整条马路那么宽的巨大雨棚,雨棚上用条幅拉着几个字:“欢迎来到十月大会。”我没费多想,立刻走进雨棚,就算只是为了躲雨,我也要进来,雨势变大了,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雨棚里没有小吃,有的是日用百货和包装食品。我左看右看,缓步而行,穿过袜子、秋裤、保暖裤、内裤、棉服、手套,穿过羽绒被、蚕丝被、棉花被、羊绒被,穿过锅铲、锅勺、篦子、筷子、刀子,来到了卖土特产的地方。
我刚刚路过一个柜台旁边,里面的女售卖员就递过来一个小纸杯,杯里装着牛奶一样的东西,她把手举到嘴前示意我喝下去,我把纸杯里温热的液体一饮而尽,喝起来像奶粉,可是比奶粉更具有牛奶的味道。女售卖员把一包商品举到我面前,说刚才的饮品就是用牛奶做的,是用牛奶干成的粉冲调成的。我凑近那袋东西看了看,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状物,这时,她又盛起半盆白粉倒进了一个精致的机器里面,于是那台机器便嘎吱嘎吱地活动起来,从上面把奶粉吃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又从下面把奶片一个一个吐出来。我迅速地瞥了一眼机器,立刻离开了,既然我没有购买的意愿,我就需要避免在这里停留太久。没料到,一个男人从后面叫住了我,回头看去,叫我的人依然站在原来的柜台后面,刚才我没有注意到他,他应该躺在椅子里来着。
“上帝啊,请您瞧瞧我们这儿的内蒙古奶酪吧。”男人说。
“你说话真有意思,见人就叫上帝呀?”我说。
“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男人眨巴着自己的眼睛,他眼睛眨动的频率显然要快于普通人,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为了耍笑。
刚才的女贩卖员也被男人的话给逗乐了,估计男人每次这样说话,这位女人都要发笑。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女人的脸,虽然那里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松弛,但是皮肤的质地洁白透亮,不像擦了粉底。她算得上是一位美人。
“怎么样,您要尝尝吗?”男人紧追不舍。我照他的意思吃了一块。
“是不是好吃极了?尝过的人没有说不好吃的。这可是成吉思汗钦点的战备粮啊。”男人忆起自己遥远的祖先,表情里满是自豪和向往。我看了一眼价格牌,发现三十元一包的价格后面确实用括号写着“成吉思汗战备粮”。
我在半推半就里买下了一包奶酪。男人成功地将商品卖出,高兴地拿手指在女人的头上弹了一下,女人打开男人的手,继续往机器里添加奶粉。
走了不远我就来到了出口,外面的雨停了,然而雷声还在。我无意返回原来的路,就从出口走了出去。出来以后,看到一堵墙壁上挂着一个右转的标志,我跟着这第二块路标走下去,发现道路尽头是一个大马戏团。我没有犹豫,在门口付了钱,掀开帐篷布走了进去。帐篷里的一半空间被舞台占据,剩下的一半挤满了观众,我走进人群中,望遍四周也没有看到一只动物,舞台上正在表演的只有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袭黑色的衣服,上半身的紧身衣包裹出手臂壮硕的轮廓,下半身则是宽大的阔腿裤。他站在三级台阶上,在空中挥舞着四只红色的彩球。他把四只彩球舞动了好一会儿,然后收在一只手里,朝舞台的一侧要来另一只彩球,隐在幕布后面的人把球扔给他,他则稳稳地拿住。他把五只彩球在空中舞动了一会儿,又要来第六只彩球,接着是第七只、第八只。八只彩球舞动完毕,有观众喊:“再来一个!”年轻人一直保持着微笑,果真又要来了第九只彩球。舞完九只彩球,观众又喊:“再来一个!”年轻人还是微笑,把九只彩球小心地捧在怀里,接来了第十只彩球。这时他变得非常谨慎,一手拿五只彩球,先分别把两只球扔在地上又收回来,如此重复了三次,最后仿佛下定决心,终于把十只球依序扔到台阶上,使它们瞬间在空中摆成一个“∞”的形状,并在意料之中全部把球收了回来。年轻人没有给观众喊“再来一个”的机会,收回彩球后即刻谢场,离开了舞台。
离开马戏团以后,夜已经很黑了,我在街边游荡了一会儿,终于返回来时的路。我发现工地的围挡上有几处被人喷上了涂鸦,其中有一处用夸张的字体这样写着:“懒惰是毒品。”我停下来,静静地欣赏这几幅作品,那个少女就是在这时候走过来的。
“喜欢吗?”她说。
“涂鸦?”我说。
“还能是什么。”
“画得蛮好的,就是不懂什么意思。”
“这样的涂鸦,我也能画。珠江路上有一块墙壁,都被我画满了,你可以去看看。”
“公家的人不管吗?”
“管喽。可是对我没用。他们涂掉,我重新再画就是了。”
“厉害。”
“刚才看大马戏的时候,看到你了。”
“噢,你也在那。你看到动物了吗?”
“当然有了,有猴子,有马,还有熊呢!”少女很兴奋。
“我什么也没看到,出来以后绕着帐篷走了两圈,一只动物也没看到。”
“动物表演完以后都走了。”
“希望如此吧。”
“谈什么希望!真的有动物。”
“呃呃。”
“你难为情的样子看起来真蠢,”少女说,忽然又把手伸到肩膀上去,“我的背好痛,帮我捶一捶,快。”
我走到她的身后,按她说的,通过拳头把自己的力量传递到她的背上。
“一打雷,我的背就痛。”少女说,嘴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你不说话就是不信喽?”
“我信。”
“你肯定不信,肯定认为打雷和背痛之间哪会有什么因果联系。可是既然一打雷就会下雨,为什么不能一打雷就背痛呢?”
“随便你怎么说,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少女许久不说话了,我依然在用拳头给她捶背。等我察觉到异常,回到她的面前时,发现她已经泣不成声。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
END
封面:Luka Khabelashv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