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层白色合成木搁板上放置着接近十个假人头,棕色的和黑色的短发分别佩戴在人头上面,有的假发太短,沿着脑侧直到后脑勺漏出软软的塑料。上面的六颗人头是瓷白色,眼皮上涂着紫色的眼影,下面的四颗人头是麦黄色,眼周和眉毛熏着棕色的颜料。所有的人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比一般的人头缩小了一周,这一点通过正面观察它们的脸可以更加明白地看出来,如果分开来看,会觉得它们的五官并不小,眼睛是正常的眼睛,鼻子是正常的鼻子,嘴巴是正常的嘴巴,但是如果把这些部位集合到一起作为一个整体去看,会立刻发现它们彼此之间过于紧凑,所有器官在眼中会迅速缩小下来。这时会明确地意识到,它们仅仅是假人,是真实的人类脑袋的小小的复制品。
“假如这些脑袋上的假发是直接的卖品,那么会有现实的脑袋与之紧紧相配吗?”坐在转椅上的霞原这样想,“这里的问题不再是假发如何匹配人脑,而是人脑如何来匹配这些假发。”那些或直或曲的假发从不同角度静置在霞原的眼前,他想象着一阵风吹过,可以轻松地把这些头发从那些脑袋上吹下来。这风是刚刚从他的耳边穿过的风,那时他骑着自行车正在赶往这里,凉风嘶嘶啦啦地在他的衣服上摩擦。
烘干机拔掉插销放置在角落里,店里唯一的理发师正在镜子前处理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头发。旁边座椅里坐着另一位看起来同样年纪的女人。霞原等待着,他的顺位排在这两个女人之后。理发师一边用直发器夹着女人的头发,一边和她聊天,坐在旁边椅子里等待的女人有时为插上几句。蒸汽不断地从女人黑色的头发里冒出来。
“其实我的头发是接起来的。”女人说。
“哦,是吗?完全看不出来呀。就像你自己的头发一样。”理发师说。
“效果不错吧,那次可是花了我整整五个小时才接起来的。”女人不无得意地说。
“天呐,五个小时!”坐在旁边的女人说,“竟然花了五个小时。现在这个时代,时间可是金钱。”
拉头发的女人貌似很同意她的论调,“但是不得不花那么多时间,现在的技术虽然发展了,烫头发、染头发的速度都越来越快,但是唯独接头发这种工艺一直快不了。它有它自己的速度。”停了一会,女人又开口,“我说得对不对呀,妹妹。你是专业的,我又不专业。可能谈起了错误的说法呢。”
“没有,你说得很对。虽然我这里不接头发,但是当初在技校学习的时候,就知道接头发是一个费时间的活。”理发师这样回答她。
这时,一辆玩具卡车从地板的下边飞往另一边,一个小女孩追着面前的玩具踉踉跄跄地奔跑着。
“这是你的女儿?”坐在旁边椅子里的女人问。
理发师点了点头,“嗯。慢点跑姑娘,别摔到自己。”
“他爸爸呢?”刚才的女人继续问。
“离婚了。”
“不容易呀,你。”
“还好。等到她上学以后,就没那么缠人了。”
“你没想着雇几个人帮帮你?一个人忙这家店很难对付过来吧。”
“我有帮手,只是今天请假了。”
“奥。是这样。”女人继续盯着面前拉头发的那位,暂时不说话了。
“我有白头发,你看到了吗?”拉头发的女人问。
“哪有,都是黑色的。”理发师说。
“那说明染的效果还不错。本来我是没有一根白头发的,自从去年开始搞淘宝卖演出服以后,白头发就噌噌地长。一个人有白头发和没白头发的时候比,简直老了十岁!”
“那是。”
一阵歌声从门旁边的音箱里传了出来,一开始的音量很大,很快声音又变小了,达到令人舒适的程度,就好像被人用旋钮调控了一样。霞原的目光移向房间尽头的柜台,在那里,一个小伙子坐在电脑的显示屏后面,看起来不是雇员,因为他不帮理发师的一点忙,单纯只是坐在那里,玩着手机。也许是理发师的家人,估计店里的歌声就出自他之手。伴随着歌声,他调大了自己手机的画外音,让短视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霞原的耳朵里。“不是,你怎么开的车,刚拿的驾照吗?你怎么知道?”“当你练完臀满意地回家睡觉,结果第二天醒来。”“想搭讪却被无视,三十岁的男人有苦说不出。”“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大家好,欢迎来到青年大学习。”“如果你爱吃肉的话,真的可以在这里一次吃到爽。”“假装在大爷面前滑板摔跤,看他们反应如何。”
那个女人的头发终于拉完了,换上了旁边的女人,她同样要拉直自己的头发。霞原已经等了十五分钟,现在他至少要再等另外一个十五分钟。
“抱歉,还需要你再等一等。”理发师对霞原说。
“没关系。”霞原说。他看了看理发师穿在身上的白色棉背心,坐在柜台后面的小伙子身上的黑色长款羽绒服,以及蹲在地上的浑身穿得鼓鼓囊囊的小姑娘。他意识到房间里的某处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出现在他自己身上。他是发廊里唯一穿上春装的人,面对屋外慢慢降低的温度,他的薄夹克显然难以招架,这说明他在出门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让他联想到,在不久之后,他将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初春的黄昏里,他的身体裹在衣服里瑟瑟发抖,就像被风吹动的麦苗那样左摇右摆。
“也许我可以把头发染成小麦的绿色。”霞原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暂时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理发师。
二〇二四年三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