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听到我刚才说的了吗?对对,是的,是的,我们刚从昆明坐上火车。接下来要去哪?这要看火车到底能开到哪,嘿嘿嘿。咱们的终点站是哪里来着(脸朝着对座的同伴)?对,哈尔滨,是哈尔滨。那里挨着我家呢!你问我是不是要回家?我不回,才不回去呢!在外面还没有玩够。你问我的票买到哪一站?哎呀,票不是我买的,是那个谁帮我们一起买的。买到了哪一站来着(脸朝着对座的同伴)?是长沙!哎哟,哎哟我可不能去长沙,这个时候去长沙非得把人热死。别去,我们都别去了(脸朝着对座的同伴)。这个火车能到上海吗?噢,到不了。可以到北京?那就好了,我们在北京下车,再从那里转车。到时候我们想到哪去就到哪去,去新疆、去西藏都没关系。你说坐过了站怎么办?哈哈,能怎么办,补票呗!你呢,说说你,你现在在哪旅游呢?还在泰国!哎呀,泰国有什么好的,去欧洲啊!啊对,你信佛,你在拜佛,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去年我把欧洲那些国家都玩遍了,腻了,今年只想在国内转转。你知道国内哪里最像欧洲吗?海南!那里的环境真是没的说。昆明?昆明也还行,但是毕竟比不上海南。你要去参佛了?好,好的,那就说到这里吧。年底公司在上海开年会的时候,你一定要过来哦。我都两年没见过你了,你也不用微信,要是不知道你电话,我都要没你这个朋友了。好,就这样,说定啦!嗯嗯。”
女人放下手机,结束了漫长的通话,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打火机有一根铅笔那么长,周身亮着金色的哑光。她戴着美甲的手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就那样来回拨弄着,并不往嘴巴里送。束腰的裙子把她身上的肥肉从上往下勒出了四层,眼袋和皱纹一样不少地贴在她已经并不年轻的脸上。她坐在靠近枕头的地方,一个大学生坐在她外面,这张床位就是那个大学生的。从过道里穿过的乘务员看到她手里的香烟,告诉她这里不能吸烟。
“噢,嗨,你误会我了,”她仿佛出了神,又立刻反应过来,“我就是把烟拿出来玩玩,我这个人,哎呀,没有烟可是不行的。”
“请你把烟收进包里。”
“这个,好吧,我这就收进去。”
乘务员看到女人把烟插进烟盒,又把烟盒从一侧塞进提包,然后才离开了。暂时失去香烟的女人,开始摆弄起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机,像中学生转一支笔那样把那只打火机玩出了很多花样。接下来,她一边玩打火机,一边打开手机,盯着一个页面反复刷新。
“哎呀,我没有烟可是真不行,每天都得抽上半包。要不然就是困。非常困。一边抽烟,一边嚼槟榔,这样才最好。”女人说。
“听我说,你少抽点烟。你试试喝茶、喝咖啡呢?”坐在窗边的一位老太太侧过身来对她说。
“试过,那些东西对我根本不顶用,只有抽烟顶用。”女人的眼睛从手机上迅速移开,看了那个老人两眼,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在桌子上揭开,里面是一堆瓜子,“来,老太太,吃点瓜子吧。”
老人摆摆手,指指自己的嘴巴说:“我的假牙昨天坏了。”
“噢,那就不方便了。”女人点点头,捏起一颗瓜子夹进嘴里。
“……我的爸爸只给我交了大学的学费,我的生活费都是自己做兼职挣来的……”车厢远处一个女孩用响亮的声音说,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与她素不相识的男孩,男孩双手支颐,认真听着她讲述自己的奋斗史。
“你真的去过那么多地方?”老人询问嗑瓜子的胖女人。
“当然。而且我一分钱没花。”
“不花钱就能到处去玩?”
“实际上,还得先自己花钱。不过这个钱花出去,公司又会给报销回来。所以最后还是等于一分钱不花。”
“我看你还年轻,不像我这么老。你哪有时间转这么多地方呀,还转到了国外去。你就不需要工作吗?”
“旅游就是我的工作。”
“嗬!你是导游?”
“哈哈哈哈,哎哟,瞧您说的!不是导游。导游哪比得上我这样自在呀!”
“那是那是……那您是做什么的?”
“这个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您有手机吧?”
老人掏出自己的手机。
“您看,这是我们公司的APP,我帮您下载下来。点击安装,妥啦!我再帮您注册一个账号,您的手机号码是多少来着?”
老人说出自己的手机号码。夹在两人中间的大学生听到这,抬起头看了看老太太,然而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捧着手机打游戏了。
“得啦!注册完成。您看,您过来看看。”女人把老人招呼到床上来,大学生撇撇嘴角,不悦地往靠近过道的方向挪了挪。
女人指着老人的手机接着说:“我们公司的APP专门有老人模式,您看,这个页面多么简洁,文字多么大,就算是您这样的老人看起来也一点都不费劲。说起来呢,我们公司是一个综合性的公司,经营范围可谓非常之广,既零售生活用品,又批发室内室外所有能用到的装修材料,跟各大出版社、文化公司有长期合作,还涉及海外产品的进口贸易。最近,呸,一年以前,公司还开辟了养老这一块儿的业务,养老业务公司非常重视,毕竟是和民政部签订了合约的,一点儿也不能怠慢。公司为什么要开拓养老业务呢?您想想,现在年轻人不生孩子,老年人又越来越多,未来国家的养老负担只会更加严重,国家牵头和企业开展养老合作,目前实在是大势所趋。你是有养老保险的吧?嗯,这就对了。不用担心,在我们公司投资养老业务是不影响您每个月领取该得的养老金的。那么您又要问了,我们公司的养老业务实际上会为您怎样开展呢?这个时候就需要您做一笔小小的投资了,只需要先在APP里投入490元,怎么样,连您养老金的零头也达不到吧?这490元是您的本金,有了这笔资金,您在我们公司里就有资本了。什么?您问什么叫资本?哎哟,说白了就是钱生钱!哈哈哈哈。有了第一个490元,您就可以有第二个490元,第二个以后还有第三个,后面数不尽也数不完。这叫什么?这就叫投资呀。只要您给自己的小汽车灌上第一桶油,它就能一下子飞出去啦。您问我要怎么把钱生出来?那我现在告诉你,您可得认真仔细地看好了。我先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您演示一下,您看我这里的余额有801元,我只要轻轻在下面点一下选购,您看,我就从国外订购了一单商品,但是我一分钱也没花,余额却变成了809.3元,我选购了一单就赚了8.3元。什么?不,这可不是刷单,刷单是违法的,是钻国家的空子,我们都不要做。选购只是在帮公司合法地避税,公司以用户个人的名义订购海外的奢侈品,然后再把每一件商品避下的税按比例分配给用户,这就是每一单选购挣来的利润,这样说您明白了吧?每一个用户每天最多选购三十单,再多就不行了,因为公司每个季度的订单也是有限度的嘛。可是您算算,一天买三十单,每单利润接近十块钱,一天能挣三百块钱,一个月接近能挣一万块钱,虽然不是非常多,但是也绝对不比每个月的养老金少。这样算下来您每个月就有双份的保险金啦!只需要动动手指。什么?不,绝对不用担心,上面的余额随时能够提出来,您看我这里,喏,点击按钮,选择把800元全部提现,再等一会儿,您看,怎么样,银行的短信就发过来了,800元全部到账!这还只是起步呢,要是您每个月再多投一点资金,订单的利润会更大。别说每单十元,就算二十元也是有的。我看您还是有疑问?说出来,快说出来。噢,您看我,光顾着介绍公司的业务了,还没告诉您我的工作。其实都说到这了,您也该明白了,我是推销员。哈哈,说出来不好听,但这就是我的工作。公费旅游?嗨,那是我为了打趣才说的。实际上就是到处奔走,逢人介绍产品,我早就把这当成旅游了,人给自己的压力不能太大不是吗?您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有孩子要养,有房子要供的人。好在我一边给公司打工,一边又在公司投资,现在每天动动手指就能挣一笔收入。投资呀,最关键的是要选对产品,虽然投在我们公司挣不了大钱,可是小钱挣着踏实呀。小富即安,小富即安。您说不是吗?”
老人一脸感慨的神色,隔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可是我儿子……”
一个男人这时神色匆匆地闯了进来,他拉起老人的手说:“都用广播喊了你多少遍了,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他正要把老人带走,又看到女人手里的手机,“那不是你的手机吗?”
老人怅然若失地点点头,男人抢过来手机,装进自己的口袋,赶快拉走了自己的母亲。女人一直挂着微笑,就算当手机被抽走的时候,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每天晚上我都是最晚回到宿舍的,管宿舍的阿姨跟我相熟了,每次都特意为我留着门……”那个女孩继续响亮地讲述自己的奋斗史,对面的男孩每次在中间小心翼翼地插几句话。
落了清闲的女人仿佛这时才想起自己还占着别人的床位,她对身边的大学生告求起来:“小伙子,我的位儿在你上面,你能跟我换一下吗?你大姐我腿不好,身材又胖,爬梯子爬不上去。啊?怎么样?”
“换就换吧。”大学生说,眼睛始终盯着手机荧幕。
“嗬!年轻人就是品质好。姐不能白跟你换,下铺和中铺差着价呢,得补你多少呢(眼睛看着同伴)?二十怎么样?”
“一会再说吧。”游戏正打到激烈的时候。
女人和同伴把一堆瓜子磕完。
“我也得练成像你这样的口才,你要多带带我。”同伴说。
女人偏头指指旁边的大学生,暗示同伴上去搭话。
同伴挤到女人身边,轻声细语地对大学生说:“小伙子,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兼职(没有回答)?很简单的,也很方便,在手机上就能做。给小说改错字,这个没问题吧,虽然简单,可是改两千字就给十六块钱呐。两千字一会儿就改完了。做得好,还能改一整本长篇小说,那样的话,可以拿上千块钱呢(没有回答)。怎么样,刚才你肯定也听到我同事的介绍了。修改小说的错别字也是我们公司的一项业务,是和知名出版社签订了合同的哦(没有回答)。”
“AI都能做的东西,还用得着人工?”过了半天,大学生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女人把同伴推回她自己的床铺,在她身后压低声音,用厌烦的口气嘟哝着:“大学生,哼,我就知道。”
当这位大学生准备爬到中间的铺位,女人从包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他说:“总不能一点钱也不补偿你。”
大学生看着她说:“你不是准备给我二十元吗?”
“嗬,瞧我这个脑子!二十元,喏,都在这里。”骗子将两张钞票叠在一起,重新递过去的时候,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哎哟,别提了,关于我的爱情呐……”
二〇二四年十月
END
封面:Gareth Llewelly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