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亮弯成蚕蛾须的那个夜晚,地上的这只蚂蚁决定展开一场跋涉,它将要从西边出发,一直走到这个村子的东边,有只独眼的黄牛会在那里等它。这时,它正倚在黑色的穴里,分给它的活儿已经做完,刚刚打了一个不长不短的盹儿。就是现在,在下一个任务派给它之前,它必须从这洞里爬出去。它艰难地来到洞口,借着月光爬到洞外,又翻过了蚁垤,亮晶晶的河水躺在安静的河床上,仿佛静止,紧张的心情此时才被它一口气全部吐了出去。方才在洞中穿过蚁后身边的时候,蚁后正在休息,脚边堆着小小的透明的卵,那些小小的透明的东西,它每次在干活儿的路上都能见到,然而这次又看向它们的时候,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却从这只蚂蚁的身体里强烈地发生了。它分不清楚那是紧张,还是眩晕,总之当它经过的时候,它看到一些朦胧的光块,那些卵正在发光。偷偷窥视的它竟然看到完整的幼蚁在那些卵中游动,卵壁薄得几乎像并不存在,轻轻一碰就能把那里刺穿。它望着尚未出世的幼蚁看出了神,忘记了自己双手空空手上什么活计也没有,一只从地上载着食物返回的工蚁把它撞翻在地,它爬起身,发现蚁后的一只脚开始微微抖动,这是预兆,它知道这个庞然大物马上就要醒来,它试图抬起自己的脚,可是暗处的肢体像被洞底的磁力紧紧吸住,关节变得无比坚硬,它像掰断六根树枝那样令自己的六只脚重新获得爬行的能力,一只脚从洞穴里抬起来,另一只脚从洞穴里落下去,两边的腿互相碰撞,头顶的触角绕来绕去无法控制地黏在一起。它就这样一边演出滑稽剧,一边怀揣着恐惧的心情逃离蚁后的睡榻,必须立刻逃得越远越好,那个巨大的存在难道就没有发现此时它想要逃跑的意图吗?那个存在一定发现得了,它是多么的微贱,那个存在又是多么的崇高,那个庞然大物能掌控一切,它一定已经发现了,它马上就要派兵蚁追击过来了。这个念头飞速地重复了十遍以后,这只蚂蚁终于爬到了洞穴外面。

逃得越远越好的念头仍然在控制着它,它不确定要往哪个方向走,情急之下只能挑了一个和洞外觅食的同伴们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不久之后,它发现自己面前横亘着一条河流,河水没有静止,淙淙的响声振动着叮在草尖上的蝴蝶的翅膀。埋在流水底下的河床发出有规律的异响,响声鼓动着蚂蚁的皮肤,令它感到不祥,它果断离开了河流,朝着另一个同样未知的方向移动起自己的脚步。它可以不吃东西,一直地走,过去重复的体力活儿缩短了它的寿命也训练了它的毅力,忍受饥饿已经成为它的本分,它集中全部精力赶路,虽然紧张已经因为逃出洞外而慢慢消解了,然而恐惧仍然占据着它的内心,也许这时候只有前方的食物才能够让它停下脚步,可是周围根本就没有一丝食物的香味,它努力地朝各个方向伸展触角,还是无法闻到任何足够诱惑到它的味道,它停了下来,用脚挠了挠触角,发现两根触角变成了一个,它们系成了死结,原来它已经失去了嗅觉。等它把用脚摸到的结果作为事实接受下来,着实花了一会儿工夫,它没有时间沮丧,也没有时间对这种奇怪的事提出问题,它马上开始重新赶路了,好在它还有六条好腿,它们已经不再打架了。这只蚂蚁累了就躺在草窠里打盹儿,饿了就捡地上的垃圾来吃,如此急行了一个昼夜,时间来到了第二个夜晚,这晚,它在路上碰到了一只剪去尾巴的柯基。

这只柯基的身体极其干净,每根毛发都像被精心地刷过一样扑闪着崭新的鹅黄。它的主人把它从城市里带回农村度假,当它被摘掉项圈,又疯跑一阵之后,它发现自己迷路了,于是它更加疯狂地寻找来时的家,转了几圈之后,发现自己只是在空耗体力,徒然变得气喘吁吁。村狗的吠声使它害怕,甚至有几只黄狗聚在一起图谋合力咬它,它只能离开大路,在树林里来回踱步,它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哆嗦,背上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它发现有一点蓝色的光芒在地上闪烁,这勾起了它的玩心,于是它并拢前掌,皱起两瓣屁股,迅速地扑向那点蓝光。赶路的蚂蚁发现有一个巨物遮住了头顶的月光,自己被不知什么东西结实地压住,无法动弹分毫,突然之间,那个东西又凭空消失,蚂蚁又可以扭动身体了,可是还没有走出两步,身后的地面又发生了一次剧烈的振动,颤抖的土地几乎要把它整个掀起来了,这样的经历从来也没有过,真是一次历险!

“不知贱人哪里冒犯了此地的神仙,请暂且收了神通吧,贱人还得赶路呢!”蚂蚁用祈祷的口气说,前面两只脚也举了起来,合在一起,做着虔诚的姿势。

柯基警惕的耳朵听到了蚂蚁的语言,它收起脚,用眼睛仔细地观察那点光芒,发现原来是从一只蚂蚁的尾巴尖发射出来的。它笑了出来,朝蚂蚁说:“我只是好奇你尾巴上的蓝光罢了,现在闹明白了,你继续赶路吧。”

蚂蚁道了谢,松开双脚,继续在草丛里穿行。

“等一等,你的尾巴为什么会发光呢?你真是一只不一样的蚂蚁。”柯基说。

听到柯基的话,蚂蚁这才扭过头看到自己的尾巴,确实有微弱的蓝色光芒在一点一点地闪烁。蚂蚁哭了出来,翻过身,六脚朝天,徒劳地向着空气挣扎着。

“你怎么了,可爱的小东西?”柯基说。

“我的两条触角已经结在一起了,我没有了嗅觉,分辨不清食物,现在我的尾巴又开始发光,我恐怕离死不远了吧。”蚂蚁又惊又惧地说。

“你要到哪里去呢?你没有同类吗?”

“我从同类那里逃了出来,我要去找一只独眼的黄牛。”

“真是勇敢的小东西!”

“所以我怕,我怕在自己找到那头牛之前,死亡就已经找上了我。”

“你不用害怕,你应该高兴。发光让你变得和萤火虫一样漂亮。”

蚂蚁止住了眼泪,它好像明白过来:“是啊,我不应该害怕,我应该高兴,发光让我变得和萤火虫一样漂亮。”

“你已经走了多久了?”柯基问。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月亮落下去一次,太阳升起来一次,现在月亮又升起来了。”

“那你已经走了一整天了。你的目的地在哪呢,你要去哪里找那头黄牛呢?”

“我记得它在村子的东边,有三头牛聚在一个大水槽里喝水,另外两头是它的兄弟。”

“那我知道了,可是你还在村子的最西边,这个村子可大了,我都迷路了。不知你得走多久才能走到村子的东边去。”

“神仙也会迷路?”

“神仙也会迷路。”柯基因为被蚂蚁当做神仙而沾沾自喜,对被村狗欺凌的悚惧这时也减轻了不少。

“恐怕你到死也走不到那里吧。”柯基提醒蚂蚁说。

“那可怎么办呀,我必须找到那头牛才行啊!”蚂蚁躺在泥土上打滚。

看着翻滚的蚂蚁,柯基想到了一个点子,这个点子使它高兴,它说:“不妨,我可以送你过去,只要你爬到我的背上,我再找到那头黄牛,一切就好了。”

蚂蚁停下动作,又惊又喜:“您真善良,您的恩情小人会一直记得!”它又开始用两脚作揖。

“不多说了,快上来吧,快顺着我的脚爬上来。”

一个模糊的色块出现在蚂蚁的脚边,它思忖着这应该就是神仙的脚。它攀着柯基的绒毛小心地向上爬,可是那些毛太滑了,每当它将要爬到背上的时候,它总会轻飘飘地落下来。等它好不容易爬上来以后,柯基终于迈开步子走路了。蚂蚁提醒柯基不要走太快,更不要跑,否则风会把自己吹下去的。

柯基说:“你放心,我会轻轻地走,而且我不走大路,不去胡同,我只在野路上走。村里有太多狗,我不能让它们发现我,我怕它们。虽然我迷了路,但我知道哪里是东。”

“神仙也会害怕?”

“神仙也会害怕。”

柯基背着蚂蚁静静地出发了,它被剪去尾巴的屁股摆来摆去。它们把高高的麦垛扔在后面,草地里卸着安装着六把犁刀的铧式犁,涂成黑色的锰钢散发出崭新的气味,和柯基的绒毛一样新。

实际上,柯基并没有完全走野路,它也没有那么清楚东边究竟在哪里,所以它所做的是在密集的农舍中间绕来绕去,路两边变化的标语标志着它们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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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黑色转为蓝色,蓝色又变成浅蓝,天快要亮了,太阳即将出现了。柯基循着光亮更加充足的方向前进,它发现自己之前绕了不少弯子,它离开大路,走到了另一片树林,终于见到一个水槽和三头黄牛。它高兴地把眼前看到的东西告诉背上的蚂蚁,蚂蚁告求它说:“神仙,求求您好人做到底,把小人带到那头黄牛跟前吧。我希望顺着它的脚爬到它的背上,就像我曾经爬到您的背上那样。”

柯基答应了蚂蚁最后的请求,它走到三头黄牛面前,看到其中有头牛闭起了一只眼睛,知道这就是蚂蚁要找的那只牛。于是它在黄牛的蹄边躺下身子,将蚂蚁抖到地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它的鼻子记起来自己在夜里闻到过一股和主人家极其相似的味道,于是它活蹦乱跳地在晨雾中奔跑起来,仿佛主人的手掌已经摸到了它那因为兴奋而高高举起的屁股。

而那头牛呢?在它身边转来转去的矮狗已经令它感到烦躁,当它的独眼看到那只狗愚蠢的奔跑姿势以后,更加使自己恼火起来,它索性踏起四只蹄子,在地上刨出好几个浅坑。牛蹄的其中一次落下,在太阳升起之前压死了那只远道而来的蚂蚁,其实那只蹄子可以不用费那么大的力,它可以轻一点、再轻一点,踩死一只蚂蚁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然而,那只牛又怎么知道自己刚刚竟然踩死了一只蚂蚁呢?

二〇二四年十月

END

封面:Sittichai Maikupand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