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之前的下午,唠味急匆匆赶到我家,没乘电梯,用脚爬上八楼。还没等我开门,他就已经在外面嚷起来了,像一只等不及开饭朝食物着急狂吠的小狗。然而,在打开门终于把他放进来之后,他却反倒安静了,问他过来干什么,他又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使他不便细说。他总是这样,这就是他。当别人或者什么东西想要阻止他说话时,他必定铆足了十二分力气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他特别喜欢说话,可是却并不擅长说话,糟糕的记忆力使他说了前面忘了后面,话语的结构颠三倒四,可以说根本不具有结构,也很难归纳出主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话是为了传递某个东西,从他的话里往往找不到这个东西,因为他根本没有要对别人传递一个什么的自觉,这就不奇怪为什么别人总认为他在自言自语,包括我,我也这么觉得,当他说话的时候,他常常是一个神经兮兮的自言自语者。当然,他并不总在说话,当他决定不说话的时候,他就一言不发,这时候即使别人向他提问,他也只会把自己的双脸憋得赤红,就算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也绝对不再吐不出一个字来。看到他在我面前又陷入了那种失语的状态,我便把他晾在那里,回到书桌上继续阅读《现代汉语词典》。

“要喝水,自己倒。”我这么说,瞥到他在我身后重新走动了起来,我便埋头读书,不再把他放在心上。

再回头看他时,他坐在沙发里,怀中抱着橘猫。他来这里的次数多了,猫一点也不怕他。私下里,他把自己当做猫的二爸。他把猫放下,朝我这边走过来。

“你在读什么?”他问。他终于重新开口了。

“词典。”

“词典?那东西,有趣吗?”

“说不太好,反正能读。”

“你在写什么?”

“摘录词典里看到的生词。”

“啊?这不就像小学生一样嘛!”

“说起来,还真是。”我不打算再回答下去,及时打断他的问题,“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不说话了,似乎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我的家里。到这里还需要理由吗?没准在他的头脑里真的不需要吧。

“刚才你在门外很着急,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吧?”我继续问。

“我走楼梯上来的,我必须走楼梯,因为电梯太慢,所以我必须走楼梯。”

“那为了什么事呢?”

“我必须走楼梯上来。”他重复着,双手放在脑袋上咔哧咔哧挠个不停。

我继续在笔记本上摘录生词,等待唠味想起一点什么。书桌上很干净,只有一本词典和一个笔记本,桌子上面的墙壁挂着一幅方方正正的风景画,深秋的傍晚看不到太阳,河边扎着歪歪斜斜的白杨树林,有两棵树倒进河里,没有叶子的树枝像长长的手指一样伸出水面。这幅画是唠味挑的,当我刚搬来这里时,他把画包在白布里小心地送过来,作为答谢,我在楼下请他吃了一顿饭,他非常喜欢那家餐馆里提供的咖啡,他认为非常够味,然而那只是便宜货罢了。

“我走了。”唠味淡淡地说。

我站起来,替他开门,他到最后也没有说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我并不特别惊讶,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没头没脑地到访,又没头没脑地离开。

“借一下你的笔和纸。”他在我的书桌前坐下,翻开新的一页,用笔写下什么。写完以后,他沿着字仔细地撕下一个长方形纸片塞给我,没作解释,也不说告别,安静地走了出去,又安静地带上了门。猫走到沙发背后,叫了几声。我展开纸片,看到上面写着:

114 8576 9629

一接到这个号码就准备逃走

唠味平时不读书,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我把号码念了两遍,把纸片叠作两折,夹进了笔记本。我不明白唠味为什么写下这些,他要向我传递什么呢?疑问一旦出现,就像半空中爆裂了一颗照明弹,奇异的白光铺满四周,好像融化的雪水从高山灌往盆地那般势不可挡,冰冷的水,刺目的光,这便是那里剩下的一切。藏着唠味扔给我的问题,自己已经无法聚集心思专注地阅读词典,下班以后,除了打扫卫生,洗洗衣服,准备猫粮,剩下的时间只能紧盯手机荧幕或者在盗版网站上搜索电影来看而已。我开始惊讶,自己两周之前为什么决定阅读词典,当时一定存在一个有力的原因推动我那么做,只是那个原因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成为无边的空白,我迅速失去了那个原因,就像唠味同样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必须急匆匆跑来找我那样,他也丢失了原因。纸条上的信息和推动唠味的原因有关吗,也许原因并非重要之点,它在一开始只是虚构之物,我只是情愿认为唠味过来找我必须有一个足以推动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在等待,等待那个号码打来,等待那个重要之点露出来。对尚未到来的重要之点的思考,取代了对虚构的原因的思考。砰砰砰砰。心跳的声音。哐哐哐哐。心跳的声音。小说里总是存在铃声大得惊人的电话机,它在深夜响起,把主角从梦中叫起来,把他喊到客厅无奈地拿起电话。我把手机铃声的刻度调到一半稍低一点,这样不至于来电话时惊动心脏,假如在梦中,如此强度的铃声也足够把自己叫醒。

唠味走后的第一个电话,是在后半夜打来的。意识到有电话打来,费了一会时间。接通以后,那边是一个男人粗野的嗓音,他说的像是云贵一带的方言,我听不懂一个字,我过了很久没有回答,他语速加快似乎开始骂起脏话来了,这没有用,对我说脏话我也听不懂。他仍然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我先把电话挂了,挂断之前,我收紧全身的力气骂了一句“操你妈”,我想这句话他应该听得懂。我借着荧光仔细查看手机的通话记录,刚才的号码不是唠味留给我的那个,而且它打在新的副卡上,这张卡自从办理以后除了联通客服和网贷推销平时根本不见另外的人打进来。

第二个电话是在我上班的时候打来的,仍然打在副卡上,我看到那个号码和唠味留给我的一致,再仔细一看,发现第十位上的数字并不相同,我没有接,揿灭荧幕,把手机放进裤袋。相同的号码在傍晚又一次打过来,接通以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她用标准而亲昵的普通话对我飞速地说出了几个句子,然后又对我白天没有接电话的行为嗔怪了一句,“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不好意思,恐怕您是打错了。”我如此说。

那个声音一下子变得慌张而且害羞,她道歉了一句,迅速消失于电话那端。挂断电话以后,我开始猜测自己是否和别人用了相同的电话号码,在最近的两通电话之前,我和那个人还在分别使用两个不同的号码,然而不知从哪里发生了什么故障,现在这两个号码合并成了一个,原本应该打到那个人手机上的电话,却打到了我的手上。这从通讯技术上来讲,是可能发生的吗?

中年女人的声音是在某天下午找上门来的,她拨来的号码也并非早就印在我头脑中的那一个。在我指出她有可能打错号码以后,她没有道歉,而是用怀疑的口气说:“我刚才明明还跟他通过电话。”接下去,有一段不短的沉默,沉默中我觉得她几乎要脱口说出这样一句话:“你把他怎么样了?!”最后是我按灭了电话。假如她没有说谎,那么我的号码确实发生了难以置信的故障。不对,还有另外一种更加现实的可能,那个人在没有通知身边人的情况下,自己注销了号码,与他有关系的人的手机里仍然留着那个被注销的号码,因此拨通我的电话却以为打给了他。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个女人就在说谎,她在刚才根本没有和那个人通过电话。我情愿相信这是真的。

那个人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呢?是什么逼他不得不偷偷注销号码呢?巨债、人命、自裁的意志?

一连打来三个陌生电话,这并不寻常。我马上换掉了副卡。没有陌生人再找上来,那个号码也仍然迟迟没有出现。唠味好久没有来了,等他再过来的时候,我一定要问问他关于那个号码的事。难道只是恶作剧吗?

一接到这个号码就准备逃走。

我等待着号码打来,等待着那个重要之点出现,希望它还能出现,假使我没有把它看漏的话。除此之外,逃跑的事,我则一点也没有准备。我曾经想订一张火车票,可是不知道出发的日期,只好放弃了。需要时,到站买票好了。需要时,再整理行李好了。

二〇二四年十月

END

封面:Filipe Pinh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