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田后面有稀疏的树林,树林的间隙里有农舍,农舍结束的地方又有农田。相似的物事首尾相衔,就像影子在镜中无限地反射。平原在眼中一望无际,新的平原总是开始在旧平原暂时结束的地方。在僕的眼中,这里是一片没有特征的土地,是一种绝对无法自然生长出想象力的地理。这里的想象力只能是飞来石。

听。震荡中的空气分子传过来一阵声音,声音反复循环,具有一定的规律,原来是一种音乐,是葬礼上出现的那种音乐。熟悉的音乐。僕的耳朵跟随丧乐飞到了这个陌生的村庄,过了不久,他的眼睛也飞了过来。眼睛在聚集在一起的农舍上空飞行,它看到了红砖垒砌的墙壁和红瓦铺就的屋顶。还有一些什么吸引着眼睛的目光,那是一些放置在屋顶上的小东西,用陶瓷做的。有飞龙,有麒麟,有宝灯。在凝视了一会之后,眼睛飞速遗忘了这些粗糙的艺术品。它把身姿放低,待在和屋顶几乎同样的高度,在这里,它可以很清楚地观看村民的行动。它首先注意到一些汽车,道路两旁拥挤着许多汽车。然后它又看到路上行走着一些人,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小孩,这些人都是外村人,是由亡者的家庭蔓延出去的亲情纽带从不远的远方牵拽过来的人。

所有的人们自觉地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群,人群中领头的人提着竹编的篮子,里面装着炸制的鱼或者切好的猪肉,食物上面塞好哭丧用的纸钱。熟悉的景象。眼睛想嗅一嗅食物的味道,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不是鼻子。人们把提在手上的物品送到丧主家里以后,分别接受了丧帽和丧服,出葬的时间还没有到,他们把丧服叠了叠,放到了口袋里。

人们聚集在道路两旁聊着天,耳朵听到了这些声音。眼睛的目光在人群中左右游荡,最后,一个小女孩的动作短暂地吸引了它的兴趣。女孩不到两岁的样子,被父亲抱在怀里,她把一只手掌放到父亲的脸上,另一只手顶着父亲的下巴。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不断地有泪珠流落下来,在被风吹红的脸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泪痕。眼睛觉得很疑惑,它不知道女孩究竟为什么哭。这问题的答案在耳朵那里显而易见,因为它正反复听到四个音节从女孩的嗓子里钻出来:“我要玩具!”可是刚才的玩具已经被踩碎了,附近也没有卖新玩具的摊贩。这位父亲陷入一筹莫展之中。这时,同行的男人从汽车后备箱拿出来一盒酥饼,放到那位父亲的怀里。年轻的父亲的脸上挂起了笑容,他说:“来,我们一起吃酥饼吧。”可是女孩并不理睬手边的酥饼,身体的动作反而放得更大了。在眼睛再次注视过去的时候,女孩的动作已经平复了,泪水也停止了滴落。在一瞬间,女孩的手指触摸了那盒酥饼,不过在手指这样做的时候,眼睛却毫无波动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仿佛刚才的触碰仅仅出于偶然。接着,女孩的手指又触摸了几次酥饼,并且在父亲转身导致酥饼差点掉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用手掌稳稳地抓住了它。最后,她终于要求父亲把酥饼的包装打开,一块接一块地在嘴巴里咀嚼它们。僕的眼睛看到了面前的一切,忍不住笑了出来。

时间向前流逝,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乐,耳朵抖了抖自己的身体,凝神细听,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丧乐早在刚才已经停止。出于暂时的寂寞,耳朵找到了眼睛,告诉它自己刚才听到的东西,眼睛无法理解,眼睛也告诉耳朵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耳朵同样无法理解。它们不再互相告诉了,仅仅只是坐在一起,风吹拂着它们。时移事易,耳朵不再是僕的耳朵,眼镜也不再是僕的眼睛,它们没有了凭依的实体,单单只是幻影,是僕的碎片的幻影。

僕的幻影在没有想象力的平原上飞翔,在它的坟墓之外,马上竖起了一座新的坟墓。主家在镇上的饭店宴请宾客,饭厅里庆贺新年的红灯笼还没有撤下,厅内尽头悬挂着塑料花朵、塑料球和塑料水晶,吊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为了婚礼制造的气氛。

出葬的时刻临近了,出葬的时刻结束了。

二〇二四年三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