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杨树在触及不到的地方枝枝相衔,把村子的这片耕地围成一个蜿蜒的圆。高处耸立的是二十五米高的电塔,这些钢铁巨械从杨树的另一端排列过来,擎着五根电缆站成一队一直延伸到远方。西面若隐若现的地方,有一条正在修建的高铁线,两架涂成黄色的起重机设在土里。电塔跨过混凝土桥,划出一时没有尽头的直线。低处稀疏地散布着井房、配电箱和土筑的坟茔。刚收割过的一片玉米,此时只剩下枯黄的半截子秸秆仍然遗留在田里,深灰色的湿润土壤衬托着玉米残肢的哀败,从合适的距离看去,那些秸秆就像拥挤在涔涔沼泽里的荷叶的枯枝。宽而深的车辙卡进土里,发动机咕咕吞食柴油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工夫,浓绿的一片花生田便被犁了一遍,丛丛花生像矮草一样连根拔起,一些茎子服帖地趴在地表之上,一些茎子被土块压在下面,一些茎子杂七竖八地盖在其他茎子上面,深色的土坷凝结在茎子的根部。
男人拿耙侍弄着花生,他要把盖在花生上的土翻下去,还要把黏在根上的土坷垃打碎漏掉,这样秋风就可以把叶子下的花生吹干。两米之外的女人干着和他一样的活儿。这时,天色还早,太阳是白色的,阳光照在女人的背上令她感到一丝丝温暖。她手中的耙和男人手握的耙一样有三根齿,只是在形状上要小一圈,握把同样也小一圈,总重加起来要小上一倍。男人的耙是他在市场上自己挑的,很重,他喜欢那重量,女人的耙是在许多年前由男人亲手制作的,耙头和握把都是临时捡起来的破烂货,女人亲耳听到过男人抡锤往接口揳钉子的清脆响声,那个重复升起的声音夹带着乌云一起留进了女人的记忆,制作耙子的那个下午,天空是阴的。女人低头用耙勾起花生的茎叶,清理上面存在的泥土,缓慢地向前挪步,她没有在想什么,也不往前看一眼。男人干得和女人一样认真。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迅速变成了金色,风中增加了寒意。男人把鞋脱掉,赤脚踩进土里,感觉凉津津的,多踩了一会,竟然寒冷得让人无法忍受。这便是土,许多个世纪以前,这里便有土。他放下耙,停了手中的活儿,捧起一把泥土放在手心里细看,湿土里有一只蚯蚓在扭动,男人用手指小心地挑出来,发现只有半截,花生里逃出一只老鼠,踩过男人的脚背,选了一个方向匆忙地走掉了,留给男人一股细微得转瞬即逝的触感。泥土反射的微光使他转头看了一眼夕阳,金色的夕阳在他眼里就像黄桃罐头,他讨厌吃黄桃罐头,他的舌头总是从中品尝出一股怪味,无论哪个品牌,都有那种逃不掉的怪味。输电塔仍然笔直地立着,他的影子几乎和输电塔一样长了。
二〇二四年十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