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要陪姐夫去济南的医院做一场手术,临行之前把十四岁的外甥留给佑照顾,约定好一周之后再接他回家。佑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个外甥了,上次见到还是在外甥过生日的时候,佑亲手把自己准备的一份生日礼物交给了他。这次再看到他时,发现他长高了一点,脸也变瘦了一点。他的身材在同龄的男孩中算高的,在这一点上他完美地继承了自己父亲的基因。

佑一人在曹县独居,房间里只有一个卧室和一张床,他把床让给外甥,准备自己睡外面的沙发。沙发很小,佑躺进去两条小腿会挂在外面。这倒并非什么大问题,成为问题的是,要如何克服尴尬和外甥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佑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外甥处在青春期,话比佑更少。刚到这里的时候,外甥还会出于礼节说一些话,比如他就窗帘花纹的形状赞美了一番,然而两天时间过去以后,外甥便总是盯着自己的手机了。白天的时候,佑把外甥留在房间里,中午会回来给他带一次饭,不回来的时候就转给他钱让他自己点外卖,晚上下班,佑就骑着电驴载上外甥,到楼下的餐馆里吃饭。虽然佑给了外甥自己家的钥匙,却从来也看不出他用这把钥匙出去过。一天晚上,佑忍不住问外甥:“这几天你出去了吗?”

外甥歪了歪头,眼睛始终看着屏幕说:“出去了。”

“去过哪?”

“餐馆。”

“餐馆?我下班带你去的餐馆?”

外甥点了点头。

“这样可不行,你要多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多见一见新鲜的人。”佑发觉“新鲜的人”这样的说法有点奇怪,于是又改正说,“也就是见一见陌生人。”

外甥没有回答,不置可否。佑回味着自己刚才说出的话,那明显是长辈对晚辈做出的教导。佑曾经也听过这样的话吗?他忘记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多少以另外的形式听见过这样的句子从某一个嘴巴里传来:你要……你应该……现在,轮到佑自己说这样的句子了,他甚至没有练习就把句子熟练地脱口而出了。可是几乎在他说出命令的同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这样的命令时刻有被质疑和消解的风险:我为什么要……我为什么应该……好在外甥并没有反驳他的话,似乎懒得反驳。

当佑十八岁的时候,姐姐生下了她的孩子,当佑三十二岁的时候,这个孩子长到了他自己的十四岁。外甥正在长成他自己的人格,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被佑随便捉弄,同时他正在悄悄地掩蔽起自己的心扉。

第四天下班以后,佑把外甥拉进了自己的汽车,他决定带他到牡丹区兜兜风。这辆二手的白色情人长久地靠在路边,两侧数不清有多少道划痕,前盖上也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两个人在省道上行驶,佑本来想让外甥坐在后面,可是他却执意坐上了副驾,还迅速地系好了安全带。虽然外甥不说话,然而却能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他的固执。看着外甥,佑想到了自己的青春期,那时他也曾固执于许多几乎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在充满敌意的巨大世界面前,拼命用手抓住一些小小的事物,那些事物并不能从危险之中拯救他,它们仅仅提供一种证明,证明是他在抓着这些事物,而不是别人,仅此而已。

汽车驰在平缓的柏油马路上,道路没有起伏,可是汽车内部总有一个地方在吱吱作响,像偷食的老鼠,又像用手摩擦干燥的皮革。

“为什么要休学呢?”佑问。

外甥不说话。

“你妈告诉我了。”

“噢。”外甥轻轻地说。

“何苦非得休学不可呢?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见到外甥依然不回答,佑换了个问题:“休了多久?”

“一学期。”

“一学期以后呢?会回去继续读书吗?”

“难……估计……”

“你想辍学?”

“不是。我是说休一学期不够。”

“那就两学期,够不够?”

“两学期够了。”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外甥依然没有告诉佑自己休学的原因。

“有女朋友了?”佑问。

“不要那么无聊好不好,和那种事没有关系。”外甥迅速地反驳。

佑继续开车。这次轮到外甥问他:“你读过卡夫卡吗?”

“读过一点,怎么了?”

“我最喜欢他了。”

“看不出来嘛,我在家的时候可是总看到你玩手机。”

“手机上也可以读书嘛。”

“那倒是。”佑停顿了一会,又问,“喜欢卡夫卡什么地方?”

外甥像被拔开堵水的塞子,密集的话语像冷冽的泉水一样汩汩涌出。

“那你休学和卡夫卡有没有关系。”佑问。

外甥停止说话,然后又说:“我也不知道。”

汽车在牡丹区的大街上游逛,外甥比佑还要更加熟悉这里,因为他的家就住在这儿。转了一会之后,外甥指定了一家餐厅,两个人进去把晚餐解决了。

“我告诉你哦,即使休学了一年、留了一级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人这种东西是很神秘的,我们很难理解别人,就算连自己也理解不了。假如有什么问题一时间着实把你难住了,那你就把那个问题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好好地考虑一番,可能把问题想通,也可能想不通,如果你认为值得花时间停下来认真去考虑那个问题,那就花时间去做好了,即使想到最后也想不通,那也不用担心,因为思考问题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佑在启动返程的汽车之前,对坐在副驾上的外甥说。

“我知道了,舅舅。”

“关于我说的这些话,卡夫卡有没有讲过类似的?”

“你比卡夫卡说得还要好。”

轮胎缓缓压过地面。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汽车仍然吱吱响。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