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前,他刚刚在这里花出了一张紫色的五元钞票,现在,他又走进来,坐到同一张镜子面前,叫来理发师,告诉他帮自己把刘海的宽度剪去一半。

“我对自己的刘海改主意了,现在我只需要让它盖住自己一半的眼睛就好了。”佑坐在崩出海绵的椅子里,语言在他的嘴里嘟哝出来,一条弯曲的裂纹把他面前的镜子割成两半,他脖子以上的部位映在镜子上半,脖子以下的部位映在镜子下半。

理发师的脑袋同样映在镜子里,他身后的双层合成木搁板上摆着十个塑胶人头,他的脑袋在镜中与第六颗人头重合。理发师按照佑的要求很快剪好了刘海,当然没有收他的费用。只是他一边剪,一边对佑说:“现在不都流行用刘海把两只眼睛全部遮住吗?你怎么不尝试一下?”

“我们的帮规定要把刘海斜到一边,不准把眼睛全部遮起来。而且我们老大其实不喜欢刘海,只是为了保持一种风格,才让我们留长头发的。”佑说。

理发师笑了笑,他知道佑说的那个帮,也见过他的老大,几个月之前,佑曾经带了另外四个人一齐到这里剪发。他决定开一个玩笑,这么对佑说:“现在大街上都是长头发,假如你们要具有风格,不如全部剪寸头好啦。”

佑没有笑,他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建议。

剪完刘海以后,佑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凑到大头电脑后面坐着。专门负责洗头发的小伙子正在电脑上偷菜,他的年纪看起来和佑差不多大,话总是很少。当佑抢过鼠标,那个小伙子只能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他。佑在电脑上登录自己的QQ,首先查看一下有没有好友踩过自己的空间,然后他也点开QQ农场,去好友那里偷菜。屏幕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那里记录着这个巨大世界正在经历的时间,现在是2009年9月5日,星期六。酷狗音乐播放着王筝演唱的歌曲《我们都是好孩子》。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 一直爱一直好

就这样 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天真的孩子

灿烂的 孤单的 变得遥远啊

洗头发的小伙子看着佑玩着他刚才玩过的游戏,嘴里没完没了地吃着一只石榴,一颗一颗把籽抠下来往牙齿里送,就像佑嗑瓜子那样慢。理发师坐在一把折叠椅子里,用手翻阅着一本发型杂志,那是一本季刊,同样的杂志他收藏了八本。杂志的总部在上海,他第一次看到那本杂志也是在上海,那时他在上海的一家理发店已经做了四年小工,刚刚获许用自己的双手为顾客制作发型。在来理发店打工之前,他在河北跟着自己的叔叔开挖掘机,他不喜欢开挖掘机,他喜欢理发,当理发师是他的梦想。所以他去了上海,然后又回到曹县在东关开了自己的一家理发店。当装修的时候,在镜子还没有运过来之前,他就立刻订阅了那本季刊,上海那家理发店里最好的一位理发师对他说过:“在中国,没有一个好的理发师是不看这本杂志的。”

理发师看了看已经翻过许多遍的杂志,又掏出手机玩了三局贪吃蛇,这期间,没有一个客人走进来。他望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表,隔着电脑对佑喊道:“该走啦,别浪费我的电!”

佑在电脑面前晃了晃身子,他刚刚打开侠盗飞车,刚刚输入了一遍作弊码,一辆坦克从天而降,履带斜架到路边高高的灯杆上。

“好啦,好啦。我这里可不是免费网吧,再玩我可就收钱啦!”理发师继续催佑。

佑终于站了起来,一直坐在旁边的小伙子刚想取代佑在电脑前面坐下,理发师就又喊起来了:“你也别老用电脑偷菜啦,去门口招一招人嘛。我当时在上海打工的时候每天忙得连坐下来的时间都没有,我雇你来可不是用来玩电脑的。”

小伙子“噢”了一声,拿起竖在墙边的一块广告牌,走到门口用手举到胸前,他没有发出任何招徕客人的声音,只是把牌子匀速地晃来晃去。佑背起背包,没和理发师打招呼就走出了门外。他其实蛮喜欢这位理发师的,尤其当知道他以前是开挖掘机的以后就更喜欢他了,他觉得理发师很酷。可是当理发师把他从电脑前面往外赶的时候,他就不喜欢理发师了,他以为凭他们之间的交情,理发师应该允许自己随便玩那台电脑。其实不用理发师说,他自己也会走的,只是每次理发师都赶在他走之前下逐客令。

佑背着背包走到街上,耳边的音乐声小了下来,音响若有似无地播放着樱桃帮的《受够》。

受够 你觉得悲哀 又不是我造成的悲哀

别以为是我让你悲剧重来

受够 不安的对待 说得好像你是被害

我伤了谁的自由和自在

受够 有种说出来 不爽就不要装作习惯

嘴上说没事骗谁的信赖

受够 只期待未来 我享受活在当下愉快

不要说我看不见的未来

佑慢吞吞地沿着大街往家里走,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十二点的时候,他要赶到六完小,在那里与“忧伤派对”的另外四名成员会合。六完小有一条小吃街,忧伤派对是他们帮派QQ群的名字。他们会在周六玩整整一个下午。

当佑款步行走的时候,他的老大——扉首还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去会合之前,唠味会提前过来喊他。住在西关的木舌逐腐在往自己养的植物上小心地喷水。再过一会,时植纪就会付两块钱从镇子上坐车赶来。

天空灰蒙蒙的,那种灰色令佑无可捉摸,凉风缓缓吹动他的头发,好像有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升起来,他马上意识到此时的一切自己曾经在过去见过。巨大的时间无声地悄悄流逝,现在他十七岁。十五年后,当他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又次想起了此时经历的一切,那时,往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将在他的眼前闪闪发光。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