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场的地下一层,从晚上八点开始亮起招牌的,是春树酒吧。它的旁边,和它隔了一家餐厅,藏着另外一家酒吧,以播放吵人的难听音乐而著名,顾客在里面非得围着桌子大声说话才能让彼此听见,话多的人待了几个小时出去以后发现自己的嗓子都喊哑了。春树酒吧只播放节奏舒缓的爵士乐和古典乐,音量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决不喧宾夺主,在这方面,两家酒吧构成了一组对比。不过,春树酒吧并没有因为它的音乐而为自己增加了什么顾客,另一家酒吧也没有因为它的音乐而使自己减少了什么客人。有的客人就是喜欢粗俗而节奏感强的音乐,假如再把那些歌曲放得超级大声就更好了。这是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的事,周围的世界就是根据诸如此类的在先原则,一点一点将自己打扮起来的。两家酒吧里都不提供卫生间,客人们需要走出去打开一个推拉门,再走过一个缓坡才能看到厕所。厕所的入口和地下车库的入口非常相似,不是常来的顾客经常找不到厕所在哪。

时植纪在一个冬夜走进春树酒吧,在站上通往负一层的自动扶梯之前,他和男友刚刚分别。是他自己提出要在这里分手的,因为他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最好找一个什么地方喝一点酒。男友爽快地答应了,一个人慢慢地赶回居所。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时植纪立刻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是在耍性子,他根本不需要自己一个人待着,他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了气他的男友一下。可是他的男友平时总是相信他,根本没有发现刚才自己在无理取闹。对男友的心疼很快变成了责备,当看到他逐渐走远以后,时植纪终于在心里说:“真蠢。”

酒吧里多是红男绿女,围着桌子一句一句地说话。一张长桌两边坐满了人,男女大约对半,包括三位一头金发的俄罗斯女郎。时植纪粗粗地看了一眼,在吧台边坐了下来,点了三瓶啤酒倒进杯子里喝着。他身后的空间被一张台球桌占满了,台球桌后面是靠窗的几排座位,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刚才走过来的宽阔路面。有两个男学生正围着桌子打台球,他们的手法都不熟练,架杆时的姿态也有一些忸怩,估计是第一次来这里玩,两个人都还没有喝醉,甚至有没有喝酒也看不出来。时植纪是第一次来这家酒吧,他一边看看电视上播放的听不到台词的电影,一边观赏打台球的两个男学生,神态不紧不慢,动作中渐渐有了醉意。两个男学生终于把一局台球打完了,桌子上包括白球,所有的球都被打入球袋。两个人重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喝酒,暂时没有其他的客人开始一局新的游戏。

这时,时植纪看到一个人从酒桌上醒了过来,他刚才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窗边的座位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头发挽在脑后扎成一股小辫子,嘴角留着短而密的髭须,醒来以后,他首先把夹在头上的发箍摘下,然后重新顺着头发的纹路把碎发拢了起来。虽然醒了,可是他看起来仍像醉着,理完头发以后,他又把剩下的两瓶啤酒全部喝进了肚子里。接着,他便一只手撑住下巴,呆呆地望着某处出神。时植纪的注意力全部被他吸引了过去,他很好奇接下来那个男人会做什么。等了大约一二十分钟,男人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脸依然红红的。男人走到台球桌,从下面抽出集球器,把球在桌子上放成一个三角,于是刚才一直独自练球的年轻女孩就和他配成了对手。男人非常喜欢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即使不是他的回合,他也一直在绕桌子,他并不是静静地走,而是几乎跳来跳去地走。当女孩击球的时候,他还蹲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瞄准。当女孩击入三球以后,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走到她的旁边,和她说了些什么。当男人继续绕球桌跳来跳去时,一位侍者终于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提醒他说:“请您不要再这样来回跳跃了,您醉了,需要坐下来休息。”

男人没有听侍者的话,他说:“我没醉。”

当女孩击入第四球以后,她把球杆交给了另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孩。男人找到靠在酒桌上的那个女孩,对她说:“你不打了吗?”

“我不打了,那个人继续陪你打。”女孩指指那个男孩。

男人点点头,不过没有回去打台球的意思。他继续问女孩:“他是你男朋友?”

女孩拿起酒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男人又问,眼神中甚至流过一丝狡黠。

“是不是我男朋友,又有什么所谓呢?”女孩生气了。

“哦,那就是说,他是你的男朋友。”男人把“他是你的男朋友”中的每个字全部加以强调地说出来。

“不是。”女孩迅速地说。

“不是?那他是谁?”

“他谁也不是。”

“不不,他总得是谁。”

“他是我弟弟。”女孩说完以后,那个男孩走了过来。

“是你弟弟!我就说嘛!你们俩长得真像!”男人看看女孩,又看看男孩,“真是俊男美女!真是俊男美女!”

女孩忍不住笑了,很快又把笑容憋了回去。

男人跳回台球桌,绕着那里快步走了一圈,然后他朝着女孩干脆地跪了下来,大声说:“您真是一位美女,真的,这是我发自肺腑的想法。您真漂亮,你真美,我太想赞美您了。”

男人迅速站起了身子,又迅速地跪了下去,这次他对那个男孩说:“您也真是一位帅哥,真的,特别英俊,特别特别英俊。不愧和你姐姐是同一条血脉。”

两个年轻人被男人逗得哈哈直笑。时植纪把两个人都看在眼里,那个女孩脸上化了太厚的妆,虽然穿了抹胸裙,可是胸部又太干瘪,他并不觉得女孩有多么漂亮。站在旁边的男孩没有化妆,脸上干干净净,五官大体和谐,不过整体上看并不十分出众,即使时植纪对同性感兴趣,也不觉得对方是一位帅哥。那个男人只是太想赞美别人了,喝醉酒以后大声叱骂别人的人很常见,然而喝醉酒以后极力夸赞别人的人,时植纪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那个男人产生了些许好感,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人。

男人结束了对别人的赞美,稍稍冷静下来以后,回到了自己的酒桌。当侍者把所有的电视画面全部调成了卡塔尔世界杯半决赛阿根廷VS克罗地亚的比赛以后,男人又一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时已经来到了凌晨三点。他走到用木板铺成的客人通道,那里的墙壁上装饰着本次世界杯球队的晋级路线图,他蹲在墙壁前看了一会,终于又站了起来。他双手握拳举向空中,嘴里大声喊道:“Argentina!”他举着手一共喊了三次,朝坐在长桌边的一位俄罗斯女郎喊了最后一次。当他这样喊时,长桌里有一位中国人举起右手声援似的回了一句:“Argentina!”那个男人显得很高兴,不过他没有继续再喊下去,因为旁边的俄罗斯女郎,一直在朝他说些什么,他做出很认真的动作去听,甚至把手弯起来放到了耳朵旁边,可是很显然他没有听懂任何东西。当他想再一次举起双手时,两位侍者已经一左一右把他架了出去。

剩下发生的事情,时植纪没有再看到。后来他透过窗户看到外面走过来两位警察。过了四点以后,客人散去了大半,时植纪也在这个时候走了出去。来到外面,他看到那个男人躺在地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空气里来回刮着冷风,男人却把领口敞开,只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衣。他的眼睛睁着,并没有睡着。

警察走了,侍者也不在了。时植纪同样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发现自己正被面前的这个男人深深吸引。他并不想和他做爱,他只是对他感兴趣。假如任凭他在寒风里继续躺几个小时,他的身体就会生病。可是如果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植纪又困惑于自己的立场。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拉起那个男人的手。这个男人需要我把他送回家里,即使不去那样的地方,总归也得找个场所把他安置好才行。时植纪这样想。

二〇二四年九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