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名线每天从那个哑人身边穿过的时候,她不会知道在后来的某天,那个人会交给她一份特别的工作。她一周五天去镇政府上班,骑车的时候一定穿过邻村,当她骑到第三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往往就会看到那个哑人倚坐在棚子外角的一根锈成暗红色的铁柱子上,那个棚子在夏天的时候是芦笋的集散地,当芦笋收获的季节过去以后,它就成为一处闲置物的存放点,有时在下午会有老人过去打牌。清晨的时候,那个哑人就蹲在十字路口的一角,眼睛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用手往嘴巴里塞着自己的早餐。穿在他身上的海魂衫肮脏不堪,肚子和肩膀的位置上破着好几个洞。当名线还是一位少女的时候,她已经见过他了。那时她在县里的中学读书,每两周回家一次,当公交车从省道上抵达镇子的时候,她从那里下车,背着背包用双脚慢慢地走回村子,她在邻村的路上会遇到他同样在走路,踩着拖鞋把布满小石子的水泥路摩擦得呲呲响,她在路上和他擦肩而过。
每天上班有意无意地看到他时,名线总是很快地把目光移开,她不会预料到自己的未来会和他产生什么交集,直到那个哑人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她。
前一天晚上一直在刮风,那个早晨却升起了大雾,空气里似乎夸张地挂满了水珠,当明线骑着电瓶车在雾中穿行数米以后,她感到敞向外面的衣领已经被润湿了。能见度非常得低,她打开灯,小心翼翼地行驶着。她凭着记忆和分寸在每一个路口适时地转弯,当经过第三个路口的时候,她的肩膀却被从白雾中伸出的一只手按住了,是那个哑人,在按住她的同时,他把一只信封递到她的面前,同时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吃惊和疑惑。在她于那个瞬间做出决定以前,她的手已经把那个信封塞进口袋里了。手掌重新架上车把的时候,哑人哑人早就消失在茫茫的雾气里了。继续转动车把以后,名线怅然若失地在路上慢吞吞地挪行,在到达办公室以前,她一次也没有想到要把那个信封打开。
下午下班以后,那个信封依然照原来的样子躺在她的口袋里。回去的路上没有看到哑人。她在书桌前把那只信封展开,没有贴邮票,没有写邮编,正面一个字也没写,反面也一样。假如忽略牛皮纸上的几道折痕,这几乎就是一只崭新的信封。她想也许自己受到了捉弄。当她把信封打开,看到里面有一张纸的时候,她没有惊讶,她想也许那是一张白纸。并不是白纸,打开之后,纸上写着如下内容:
请于明晚之前捉十只蚊子,拿给我。届时会支付报酬。
没有落款。信中的“我”应该是指那个哑人。信是今天早上送出的,所以名线还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去捉蚊子。这是信封里滑出来一只带封口的矩形小塑料袋,似乎是用来装蚊子的容器。现在天气转冷,许多蚊子已经藏起来了,捕捉蚊子并非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名线如此思索着,不过她转念又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要求呢?所谓的报酬恐怕也只是空中楼阁,毕竟谁会真的为几只死蚊子花钱?她按照往常的时刻躺到床上睡觉,脑袋里已经不再思考蚊子的事了。
第二天,没有大雾。在经过那个哑人的时候,她把信封还给了他,对他说:“以后不要给我写信了。”她不知道哑人有没有听懂,他的表情依然木木讷讷,只有在咀嚼食物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才会做出必要的移动。下班的时候,名线没有看到他。
就在名线以为这次事件已经结束的时候,她在家门的后面发现了第二只信封。这次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打开信封,而是直接走到那个哑人面前,把信封扔到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你认识吗?是不是你塞进来的!这是骚扰你知道吗?你要敢有第三封信,我立刻报警。”名线已经很久没有语气如此激烈地对别人讲话了,她颤抖的声音有些发飘。
“他听不懂别人讲话。”当名线背过身离开的时候,有人在她背后嘻嘻地笑着说。
她想回过头把那个插嘴的人也骂了,可是想不出骂什么好,于是算了。
到了晚上,一张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仿佛知道名线没有看上一个信封里的内容,这次直接去掉了信封,信纸也没有折叠。名线把纸捏在手上,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写的内容:
不要责怪哑巴,哑巴只是介质,假如你不喜欢,传信人可以改成聋子。很多选项供你挑选,你可以写信告诉我你的选择。
接下来说要紧的事,有没有尝试捉蚊子了?最好现在就要练习起来了,以后要捉的蚊子可不少呢。
名线把信上的内容读了两遍,字迹和第一封信一致,娟秀而工整,是女性的字也有可能。从信上告诉的信息来看,那个哑人只是传信者,要求捉蚊子和为蚊子提供报酬的并非是他。而且她自己被盯上了,那个人似乎长期需要她去为自己捕捉蚊子。名线坐在桌子前开始深呼吸,她脑海里回想起白天的那个哑人,他又哑又聋,可能连字也不认识,那么那个人是如何与他沟通的呢,他口中作为另外选项的聋子是不是亦是同一个人呢?这并非简单的骚扰,那个人隐在神秘当中,暂时触不可及,不妨先照他说的那样去做,毕竟捉几只蚊子并没有令自己损失什么。这是名线在目前做出的决定。
穿海魂衫的哑人传给了她下一封信,信上的要求和第一封一致,需要她捉十只蚊子装进塑料袋里送过来。明线想到晚上揿灭灯以后房间里会有蚊子在飞,于是等到了那个时候,用手掌在床上拍死了八只蚊子,还差最后两只的时候,她下床跪在地上,探望床底,又在那里发现了几只被蚊香毒死的蚊子。她把十只蚊子交给了哑人,从那里她收到了另一只信封,信封里装了五元钞票。报酬少得可怜,不过她提供的只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死蚊子。这几乎是小孩子之间约定的游戏,名线想。
下一封信不久以后递了上来:
你完成得不错,我决定加大难度。这次需要你捉二十只蚊子。记住,只要公蚊子,不要母蚊子。
公蚊子?母蚊子?名线实在不知在捕捉的时候如何把它们区别开来。上网查阅资料发现,公蚊子只喝植物汁液,不吸人血。于是她决定去屋子旁边的荒草丛里捉来看看,在那里她捉了十几只蚊子,然后她又在污水坑边捉到了剩下的蚊子。
新的一封信上说:
上次的二十只蚊子里,有四只是母蚊子。这次我又要改变要求,去捉二十只母蚊子过来,而且每只蚊子里面一定要有你的血。
读完这封信以后,明线恍惚觉得自己是游戏世界里的一个玩家,正在一关接一关完成提前被设计好的主线任务。天气越来越凉了,卧室里已经很难见到有蚊子在活动。于是明线走进了温暖的地下室,这里并非一般储存食物的地窖,而是有着楼梯的形状规则的房间,只是没有窗户罢。村子里拥有地下室的房子几乎是没有的。名线给地下室打开了一条缝,把它晾了一天,当天晚上走了进去。她揿亮地下室的灯,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赤裸裸地站在地下室的中央,嗡嗡声缠绕着她的四肢,她看着蚊子安静地吸着自己的血,顺利拍死了二十只带血的蚊子。
把蚊子交过去以后,下一封信迟迟不来。名线发现自己已经在期待新的任务了。随着难度的增加,报酬也在相应地提升,不过也仅仅是上升到了二十元的水平。
期待中的信在两周以后送达:
上次完成得不错,为了捕捉带血的蚊子,一定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牺牲吧。蚊子的生命绝对不值一提,你能在路上看到汽车压死的鸟,可是你能看到被汽车撞死的蚊子吗?夏天的时候,你可以去看一看。杀死一只鸟,我们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可是杀死几十只蚊子以后,我们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因为蚊子是绝对的害虫。在蚊子还是孑孓的时候,它们在水中就会互相捕食,所以在我们杀死它们之前,它们就在被同类杀死。
请不要把捕捉蚊子看做毫无所谓的事情,既然你是在消灭对人类有害的事物,那么同时你就是在增进人类中的善。在宇宙中摒除恶,增加善。这就是你的工作的性质。所以为了你的工作自豪吧!你是一个伟大的捕蚊师。
信中没有发布新的任务。当读到“旁人难以想象的牺牲”时,名线觉得那个人看到和想到了自己赤裸身体捕捉蚊子的画面,她一时感到困窘。信中对捕蚊子的工作发表了一番宏论,甚至说到了宇宙观,这并没有引起名线的共情。在名线看来,自己做的事情只是游戏,只要从中发现一点不对劲的东西,她会选择报警。没有人能够一直保持神秘,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经过,有经过就会被旁观者看到,那个时候他就会留下痕迹。
信不再被寄来,路上看到哑人时,他依然一副木讷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和名线发生什么交集。名线在疑惑中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对她来说,游戏好像结束了,对那个人来说,他把捕蚊师作为职业置入了名线的大脑,好像已经完成了他的目的。
秋天离去,冬天降临,第一场雪下过以后,名线在一个清冷的早晨骑车上班。很久没见的哑人这时却坐在原来的地方,衣服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他正捏着食指把一点黑色的东西送到一只猫的嘴边,一只蛮漂亮的长毛三花猫伸出舌头把东西舔进肚子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捡起来的死蚊子。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Viktor Balagu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