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从侧门走入玄武湖,在冰淇淋自动售卖机上买了一个香草味冰淇淋后,一边吃一边走到湖边。天空阴沉沉的,还没有起风,温度不高不低,是个秋天。他看了一会平静的湖面和对岸紫峰大厦高耸的身影,看够了,决定转过身沿着湖边的公路行走。迎面跑过来一个跑步者,过了一会,又跑过来一个,这些人的绝对速度不快,无一不是大汗淋漓,运动夹克系在腰间,肌肉强壮的小腿就像浮在水中的短桨一样,一刻不停地摆动。

僕在此刻的心绪无比芜杂,他在为自己并不明朗的前途而担忧,现在的工作他早就不想做了,即将到来的中学教师资格考试他早早已经报名,但是一想到要坐在考场里的桌椅上用笔埋头回答考卷,他的胃里就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呕吐,不觉之间牙齿生津,他赶紧用冰淇淋的甜味去压制干呕的欲望。幸好此时微微吹起了风来,使他的脑袋重新清醒了一下,他希望自己把目光放在周围的景色上,以此来暂时忘却生活中的不堪。

一个女孩从左前方款步走来,走近了,又走远了。

僕继续行走,中途去了三次卫生间,他明明没有喝水,身体却积存了许多尿液。也许这些液体本来应该通过眼睛排出体外的,僕在心里这样想。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僕拿出手机,看到是妹妹打来的电话。

“在干吗?”妹妹劈头盖脸地问道。

“没干什么,在玄武湖散步。”

“玄武湖?就是很有名的那个玄武湖吗?”

“是的。”

“你这个混蛋,我在南京的时候缠着你陪我去那里散散步,你根本不去。这下好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倒跑过去潇洒了。”

妹妹在手机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你是和朋友在一起散步吗?”

“不是的,我一个人。”

“老是这样,你老是自己一个人。你再这样迟早要出毛病。”

“我自己的生活还轮不到你插嘴吧。”

“我现在是你唯一的直系亲属,我有义务照顾你,关心你。你明白吗?”

僕在心底笑了笑,“我知道了。”

“还有,你的工作问题怎样了,辞职了没有?要不然过来上海,在这里重新找工作吧。我租的地方还有一个空房间,还有厨房可以用。”妹妹紧追不舍。

“过段时间再说吧。”僕打算敷衍过去。

“你不要把水搅浑,老是过段时间再说、过段时间再说,结果还是在逃避问题,从小就是这样。”

“喂喂,你现在怎么变得和老妈一样啊。”

“还不是为了你!”

“得得,这句话更像了。”

继续交谈了一些其他事情,僕终于挂断电话,舒了口气。

妹妹的突然来电让僕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如果做最坏的打算,确实可以暂时去上海和妹妹住在一起。他如此考虑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一大段城墙,来到玄武湖的正门。风慢慢变大了,僕把衣服的拉链拉上。肚子饿了,门口里面有好几处小吃摊位,僕买了一份关东煮,捧在手心里温暖地吃着。他跨过了一座桥,向来时的反方向走去。

擦肩而过。同一个女孩。

“喂——喂——”僕听到背后的一个声音由小变大。

女孩跑到了僕的面前,身高的差距让僕不自觉地欠了欠腰。

“如果是只见一次也就罢了,可是我们碰到了两次。”女孩有些兴奋地说。

僕看了看女孩的衣服,记起来刚才在湖边遇见过她一次。

女孩向僕展示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上面是僕走在湖边的背影,显然是在第一次见到僕以后从后面偷偷拍摄的。照片上,僕上身套着黑色夹克,下身穿着卡其色棉布休闲裤,脚上是一双白色板鞋,一米八五的身高使身材看起来非常修长。

“照得不错嘛。”僕轻声说。

“所以可以加一个你的微信吗?我是第一次要别人的微信。”女孩说。

“可以。”僕拿出手机和女孩加了微信。

加完微信以后,女孩盯着僕手里的食物说:“你在吃些什么?”

“关东煮。”停了一会,僕又说,“你要吃吗?”

女孩似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摆手说不用,并迅速地离开了。

天色向晚,风越来越大,气温也降低了。僕准备离开这里,返回住处。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时,僕看到女孩发来的信息:明天一起去爬紫金山好吗?僕看完信息,脑袋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扭了扭头,看到旁边同样在等红绿灯的人群,公路上车水马龙,到处是汽车的鸣笛声。红色的倒计时显示为33,似乎指定了僕必须在33秒内对女孩作出答复。想了一会,并没有必须拒绝的理由,于是他回复道:可以呀。文字后面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第二天,僕和女孩如约在紫金山下见了面,女孩站在地铁站出口等着他。见到僕以后,女孩向他招手。

“走快点可以吗?我姑妈住在这附近,不想让她见到。”

僕理解似的点了点头,跟随女孩加快了步伐。

天空晴朗,阳光普照,树叶的阴影斑斑驳驳地投射在石梯上。僕和女孩慢悠悠地拾阶而上。僕在肚中搜索着合适的话题,打算先了解一下对方的职业。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僕轻轻地问。

“我是护士。”

护士。

一瞬之间,僕有些恍惚,脑海中仿佛侵入了一些柔软的物质。因为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在栖霞山同样被一个女孩要了微信,那个女孩同样是一位护士。难道我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质,专门吸引女护士的注意吗?如果有的话,也许是一种需要被别人照顾的气质。僕这样想,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认为。

“近来是不是护士穿粉红色工作服更多,而很少穿传统的白色工作服了?”僕继续护士相关的话题。

“白色工作服也是有的,不同科室,不同医院,都会有所区别。为什么问到这个呢?”

“前几天去献血来着,在车里遇见的护士就穿着粉红色的工作服,印象里还是第一次被穿粉红色衣服的护士服务呢。”

“哦。”

沉默了一些时候,两个人踏着石阶缓缓上升。阶面很窄,僕48码的脚很难完整地放下,只能小心地用前脚掌踩着阶梯爬升。

“可是你何苦要去献血呢?”女孩接着问。

“献血不是有助于身体健康嘛。”僕毫不犹豫地回答。

女孩哈哈大笑。

“为什么你会认为这有助于身体健康呢?”

“听说可以提高一个人的造血能力。”

女孩又哈哈大笑了。

看着女孩欢笑的样子,僕不解地问:“难道献血没有好处吗?”

“当然没有好处。你了解到的只是宣传手法罢了。”

看着僕吃惊的样子,女孩忍不住地说:“你真是傻乎乎的。”

两个人爬到了一个可供休息的小小平面,共同坐在了一处石凳上,旁边坐着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一边抽烟,一边大声地通着电话。

“你抽烟吗?”女孩问。

“不抽。”

“那喝酒呢?”

“不喝。”僕说,“不过有时候自己也会喝一点啤酒。”

“嗯嗯。”女孩点了点头。

“你不觉得挺无趣的吗?”

“你指什么?”

“一个男人,既不抽烟,又很少喝酒。”

“我觉得挺好的。不无趣。”

两个人结束短暂的休息,继续向上攀登,很快来到了山顶。在那里,女孩请别人拍了一张僕和自己的合照。在山顶逗留了一会,两个人从小路下山了。

“希望我们两个人日后还能有联系。”女孩把僕送到地铁站口,分别时这样告诉他说。

僕目送女孩远去,搭乘了返程的列车。

秋意渐浓,气温越来越低。和女孩分别已经一个月了,她慢慢变成一座远山的淡影在僕的记忆里逐渐远去。中学教师考试迷迷糊糊地捱了过去,工作之余,深深的孤寂像往常那样浸透僕的心底。在一个平常的秋夜,僕望着挂在空中闪闪发光的月亮,像一个守夜人那样,痴迷地吸收夜空的光华。僕清楚地感到身体的一个角落正在慢慢萎缩,就像梧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掉落那样。然而与此同时,另外一个角落却在迅速膨胀,那种膨胀的速度另僕不知所措。在刷牙时,在吃饭时,在睡觉时,一刻不停地膨胀、膨胀。像一只绵羊把自己的绒毛吹成气球,像一簇火焰不断吞噬其他的火焰,像江水终于奔向海洋,像铁剑拔离剑鞘,像任何一只动物都注定要经历的时刻那样。

“在吗?”僕点开女孩的聊天界面,把消息发送了出去。

“刚下班。”女孩说。

“想和你睡觉,可以吗?”僕问。

长久地没有回复。僕的问话变得越来越扎眼。再发消息过去时,回答僕的只有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2024年2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