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拉斯柯尼科夫和索菲娅是《罪与罚》中的人物,这篇文章重写了那部小说里的一个片段,片段发生在第四部第4小节,在小说的那个地方,拉斯柯尼科夫朝索菲娅下跪了。

当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马美拉多娃一路打听赶到拉斯柯尼科夫向二房东租来的那所房间里,把亡父举办安魂祈祷的时刻告诉他时,她远远没有料到拉斯柯尼科夫会反过来约定去她的家里看望自己,而且就要在当天。做出那个决定几乎没有花多少时间考虑——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的——可是他又当着别人的面把那个决定说了出来,一点也没有避讳什么的意思。这令她的内心非常慌张,在说出自己居所地址的时候,脸也完全涨红了——那张几乎还像一位未成年少女一样苍白和稚嫩的脸。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们两个人几乎还从未见过面,索菲娅对拉斯柯尼科夫一无所知(她知道的只有,在不久前,拉斯柯尼科夫把身上仅剩的二十几个卢布统统交给了她身无分文的继母,用来帮助料理亡父的后事。拉斯柯尼科夫是她全家的恩人。),拉斯柯尼科夫仅仅和她的父亲有一面之交,在一个布满臭气的酒馆里,索菲娅那失魂落魄、已经过了好几天流浪汉日子的父亲抓住一个时机就朝拉斯柯尼科夫喋喋不休起来,几乎完整地讲述了自己家庭的一部简史,拉斯柯尼科夫从中了解到索菲亚是如何在困窘生活的逼迫下,为了家人出卖自己的贞洁,做上妓女以后,一边养活继母和弟弟妹妹,一边还要给出钱给父亲买酒喝。

确实像索菲娅揣测的那样,拉斯柯尼科夫并没有考虑太多就决定去索菲娅的家里去看望她,他觉得自己有一些话必须对索菲娅说。至于那些话是什么,他暂时没有思考清楚,他没有余裕去想,占据他此时全部思维的是另外一件事——生死攸关的事。也许拉斯柯尼科夫从她父亲嘴里听说她的遭遇的时候,就已经从心里对她产生了好感,他同情她,也赞美她身上具有的品质。他后来想起来了,在他还没有真正地用斧头杀死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之前,在他还没有实施这个计划之前,他就已经决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向索菲娅全部和盘托出。因为他听得出来,索菲娅和他都是被苦难折磨的人,是他们主动选择了那苦难,他们自己毁掉了自己。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听到索菲娅这个名字而已。

拉斯柯尼科夫在当天晚上十一点走进索菲娅的家,在此之前,他刚刚在警察局经受了预审官在语言上的诱骗和轰炸,主理那件谋杀案的预审官似乎已经发现了端倪,他在怀疑拉斯柯尼科夫正是那个杀人犯,只是好像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此事。此时拉斯柯尼科夫的心已经冰冷到极点,他明天受邀还要再去警察局一趟,也许在那里他就会被逮捕,一切事情都完了。他已经告别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暗示了永远不会再见面的可能。现在他走到了索菲娅的家里,他要对这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女孩说一些话,这些话一定不同于对母亲和妹妹所讲的话。

“可是,也许根本没有上帝呢。”在盘问了索菲娅关于未来的打算以后,拉斯柯尼科夫忽然站了起来,开始在索菲娅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几乎都在像树叶那样颤抖。

拉斯柯尼科夫的话令索菲娅感到十足的恐惧,她转而开始难过,用手捂住脸庞哭泣了起来。她的肩膀抖动着,手放下的时候,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眼睛里闪烁,不过没有流下来。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对自己的话再做解释,他在踱步的时候,看到五屉柜上有一本书,把它拿下来,是一本《新约》。

“读一读吧。读一读拉撒路复活的故事。为了我读一读。”拉斯柯尼科夫把书举到索菲娅的面前。

“可是你不是不信吗?”索菲娅问,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可是你信,你信就足够了。我在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教堂里听过拉撒路的故事。现在我想再听一听。这几天我过得非常糟糕,我已经把自己毁了,可是我还想斗下去,和他们斗下去。我想听听那个故事,求求你满足我吧,把那个故事读出来吧!”

索菲娅翻开书页,极力克制着自己发抖的声音,一句一句地读出了那个故事。

……耶稣来到埋葬拉撒路的山洞,吩咐把堵在洞口的石头挪开。当别人按他的话做了以后,他就望着天说:“父亲,我感谢你,因你已垂听我的祷告。我知道你必然听我的祷告,但是为了周围站着的人,我才这样说,好叫他们相信是你差我来的。”说完了,就大声呼喊:“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

读完那个故事以后,索菲娅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仿佛久久地享受着一股陶醉。她望着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始终没有向拉斯柯尼科夫坐的地方看去,她在等着他的反应。可是他接下来的做法令她大吃一惊,拉斯柯尼科夫从椅子里冲起来,跪在她的面前,整个身体趴在地上,用双手捧住她的脚趾亲吻。一边亲吻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一起走吧,我现在只有你了。我们是同路的人,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我已经和家人永远地告别了。我对不起她们,可是我也没有牵挂了。我现在唯一牵挂的只有你。”

“去哪……”索菲娅依然包围在震惊当中。

“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我的家人还需要我。即使你是我的恩人也不行。”索菲娅恢复了神志,声音娇柔可是又坚定地说。

拉斯柯尼科夫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索菲娅,锐利而又神秘。索菲娅轻轻握了握拉斯柯尼科夫的手掌,希望他平静下来。拉斯柯尼科夫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索菲娅也不再躲避他的目光,虽然他的行为古怪异常,可是她觉得面前的男人并没有恶意。相反,她开始可怜起他来,她想他一定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与煎熬。

“我不是向你下跪,我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跪!……这种耻辱的、下流的生活,在你身上怎么能够和别种截然不同的圣洁感情并存呢?”拉斯柯尼科夫握紧索菲娅的手,用身体里全部的力气大声说。

这时候蜡烛头在那个歪歪扭扭的烛台上快要熄灭了,朦胧地照着这贫寒屋子里的杀人犯和卖淫妇,他们两人是如此奇怪地凑到一起,读着那本不朽的书。

索菲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为拉斯柯尼科夫身上蕴含的强烈情感而感动。她喜欢他,可是又不能答应和他一起走。

“为什么非得走呢?为什么非得走不可呢?”她问。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回答,而是打开门,把身体侧到外面去。

“假如我明天还能再过来见你,我会把一切真相告诉你,我会告诉你那个凶手究竟是谁。假如我明天没能来见你,你就把我今晚的话全部当作疯话好了。再见。”拉斯柯尼科夫离开了。

索菲娅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开始发烧,在那个夜晚,她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她在半梦半醒中艰难地向上帝祈祷明天平安降临。今晚之后,她的命运开始和那个奇怪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了,当她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是在第二天的中午以后了。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