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食指关节上一条三公分长的口子,有血从里面慢慢殷出来。我把舌头放在指背上舔了舔,血短暂清理干净以后,又有新的血从皮肤底下渗出来。反复舔舐四五次以后,血才渐渐不再有冒出来的迹象。剩下来的是一条笔直的伤口,像从直尺上直接截下来那样直。谁又不会受伤呢?活下去的过程不同时是一个身体持续流血受伤的过程吗?
可是,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因为开罐头割到手指了呢?我搜索了一番记忆。第三次。十天以来的第三次。可是这十天内,我也才开了三次罐头而已。每次开罐头必定割伤手指。第一个伤口在左手大拇指,一道斜斜的线在那里已经不容易发现踪迹;第二个伤口在右手中指的指肚,在弯曲的弧线下残留着浅浅的红;第三个伤口在右手的食指上,现在正被我含在嘴巴里。印象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吃过罐装食品,开罐头的机会自然也同样没有。集中开始吃罐头仅仅是在最近,十天前在超市里购买了五罐促销装罗非鱼罐头,打算当做早餐和午餐来吃。谁也不是天生会开罐头的,在许多年没有练习机会以后,这项技术发生退化也在所难免。不知道是因为我忘记了开罐头的诀窍,还是这罐头本身就特别难开,每次当手指伸进扣环正在顶住罐头发力的时候,那只扣环一定会从罐头上崩下来。开了三次罐头,扣环崩掉了三次。失去扣环以后,每次又只能拿筷子捅进浅浅的缺口,把那里撑大,从内部把封皮一点点捅开。受伤总是发生在这个时候,简直像悄悄蹲在背阴的墙角,耐心等待时机降临一样。于是手指就被铁皮锋利的边割伤。皮肤总是很柔弱的东西,从它的里面割出血来一点也不用费力,连疼痛几乎都不具有。
罐头里是一只碎成几段的腌鱼,鱼的下面是铺成双层的黑色豆豉。我用筷子把鱼夹进嘴里,连骨带肉地一起嚼碎,一口一口地咬着吐司。从心里完全找不到受伤以后通常会有的那种失落心情,取代那种心情的是一种愤怒的情绪。我并非对自己的笨手笨脚感到发火,而是对面前的这盒促销罐头感到发火。“真邪恶呀,真邪恶呀。”我看着罐头说。事到如今,一开罐头就被割手已经成为一种必然。当然,我还可以现在就把剩下的两盒罐头从冰箱里拿出来统统打开,看看是否能够在不以血作为交换的前提下,顺利将罐头揭开。不过我没有选择做这个实验,我的心思已经完全沉浸到对那种必然性的思考当中了。从十天以前到现在为止,一开罐头就被割手对我来说成为一种必然,可是不用调查也知道,开罐头与割手在常人的世界里仅仅具有偶然的关系。只要我开罐头的次数足够多,我就完全有希望将两者的关系重新证明为偶然。开罐头时并非总会割到手,只要小心一点,就可以保证手指的安全——这才是生活在正常世界里的正常的人会有的正常的看法。
可是这样的看法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具有吸引力,至于感受吸引力的地方到底存在于我身体里的哪个部位,是在心脏,在大脑,还是精囊,我则一点也不明白。我只知道将开罐头与割手之间的关系认定为必然才对我具有吸引力。在这十天当中,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只要开罐头就会割手的世界,事情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在空间当中发生了错置。原先是偶然的事情,现在成为必然,原先是必然的事情,现在也许成为偶然。在这里,一开罐头就会割手,变成了像喝水就会排尿、吃饭就会排便那样必然的事情。反过来,在这个世界里,喝再多水也可能不会排尿,吃再多饭也可能不会排便。这是一个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世界,尤其对塞满了一脑袋常规见解的我来说。
到最后我也没有打开剩下的那两盒罐头,而是把它们从家里扔了出去。我决定以后不再开罐头,我讨厌见血,因为我可是生活在一开罐头就会割手的世界。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后,周围的风景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Elle May Wat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