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好几家便利店都没有买到“好猫”,仿佛这个牌子的香烟甫一上市就有人专门从暗处跳出来,把它们抢购一空。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最后只能在一家大型超市里把香烟买到手。走出超市,来到人行步道上,刚准备撕开香烟包装上的塑料膜,可是又不得不暂时打消这个念头。这里的人太多了。不管是从背后超到前面去的人,还是从对面的方向冲自己走过来的人,统统都太多了。可是这里并非多么宽阔的步道。不足两米宽的路面上,粗壮的梧桐树占去了接近一半的面积,留给行人走路的空间少之又少。然而像鱼群一样密集的人群却能够充分利用好脚下的每一寸空地,准确地预判自己与别人之间细微到几公分左右的距离。当步道的面积实在有限的时候,有的人选择岔开方向行走在梧桐树与柏油马路之间那非常狭窄的一小块平台上,就像鱼儿暂时离开鱼群。但是即使是在如此狭小的地方,依然有从对面穿过来的人贴着梧桐树剥裂的表皮试图从对方身边挤过去,有一个胖子差点从路肩上掉下去,在身体倾斜到极点的时候,又被不知从哪里突然获得的力量拉了回去。那样子活像一个走钢丝的杂耍演员,本来一只脚已经高高翘起,身体的平衡马上就要失去了,这时摆动手里那根无形的长杆,迅速向一侧增加重量,简直像为了获得观众的喝彩而故意制造自己的失误。
瞥着那个胖子,心里平白无故升起厌恶。这里的人行道高出柏油马路超过半米,我真希望他在刚才掉下去,把腿摔断。可是不用说,当这股念头刚出现还没有来得及消失的时候,悬在心头的道德感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立刻砸进自己的肉里。我只能怀着失落的心情,在往来交汇的鱼群中,手足无措地挪动脚步。人行步道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我像获得拯救一样钻进拐角的一家饮食店里,选好了一个座位,立刻坐了下来。用手机识别了桌子上的二维码,可是在菜单里只看到红茶和煎蛋吐司。我伸手叫来服务员,一位留着胡子的男人从柜台后面走过来,他似乎已经提前观察到我,早就明白我心里存在的疑问。
“本店只提供红茶和煎蛋吐司,先生。”他说。
我深深叹了口气,想要改一家店,可是一想到街上密集的人群,就立刻打消了这份心思。罢了,就在这里吧,本来也不是为了吃饭才进来的。“那就要这两样东西吧。”我说。
“好的,请在手机上下单。”侍者说。
我没有说话。
“另外,鸡蛋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我说。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店里可以抽烟吗?”我问。
“那种事假如你喜欢,我们也不拦着。这里只是一家小店。”男人隔着几张餐桌把声音传过来。
那种事?说话真够拐弯抹角的。而且还是一家只提供两样食物的糟糕小店,我在心里说。
我撕开包装,不快地揿燃火机,点着烟放进嘴巴里。店里坐着的客人只有我一位。现在是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刚才还白光四射的太阳这时已经在窗子上涂满橘黄色的光芒。店里空空荡荡仅仅只有我一人。这里和外面的步道简直是两个世界。窗外也不再有行人的身影穿过。反而有许多汽车振动引擎,一刻也不停地按响喇叭。饮食店的窗户几乎不具有隔音功能,汽车的噪音像锤子一样敲击着鼓膜。这时我的意识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刚才如鱼群一样的行人,他们现在去哪了呢?那个胖子最后有没有掉到马路上去呢?我试着回忆行人的脸,可是一张也记不起来,他们虽然身材各异,身高也不同,可是脸庞却出奇地缺乏特征。他们在走路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我不具有关于他们脸庞的任何一点记忆。他们具有脸庞那样的东西吗?这是不被告知的事。
过了一会,食物端了上来。两片煎蛋叠在一起放在一片厚切吐司上面。红茶是冷的。煎蛋的边缘糊得发黑,咬下去一口,钻心得咸。我勉强用红茶把舌头上的东西送下去。想要叫来侍者。可是无论怎么喊,那个留胡子的男人都不再出现。我把烟碾灭,从椅子里站起来。柜台后面没有站着人。我想到厨房里去,可是从哪里都找不到入口。我继续呼喊侍者,没有人回应,汽车的喇叭声穿透窗子依然在敲击着自己的鼓膜。我忍无可忍,走出饮食店,握紧拳头捶打看到的第一辆汽车的窗子。窗子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然而驾驶座上并没有司机,副驾驶与后座上也没有乘客。我一连查看了好几辆汽车,全部空空如也。这些都是自动驾驶的汽车。自动驾驶的汽车也会自动地按喇叭吗?想必并非难事。这条挤满汽车的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我突然很想找一个人说话。我转过街角,回到原来的路上,重新走进熟悉的鱼群。我伸手抓住迎面走来的第一个人,却看不清他的脸。仿佛有一层飘动的薄纱始终笼盖在那里。我惊讶得闭口不言,周围所有人的面庞同样笼盖在薄纱里。被我抓住的那只肩膀轻轻抖落我的手掌,像雨滴落入池塘那样,无声地消失在后方滚动的鱼群中。所有的行人都无声无息,好像他们的声音都被汽车的喇叭吞了下去。
本店只提供红茶和煎蛋吐司。那个男人的声音从远方似有若无地传递过来。在这只能吃到煎蛋叠厚切吐司的世界,大家都选择抹去脸庞地生活。
二〇二四年八月
END
封面:Sittichai Maikupand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