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头顶是飞速移动的连片的乌云。我翻开双掌,撑住地面,试图把上半身直立起来。一股软绵绵的酸痛感像电流一样麻痹了全身。刚刚离开地面不到十公分的身体,只能重新倒下,像海边嶙峋的岩石一般坚硬的背部再一次贴紧冰冷的地面,甚至比刚才贴得更要紧。巨风翻来覆去从我的脸上踩过,有一些像针,有一些像砖头,还有一些像巴掌。我的意识潜藏在极微妙的触觉当中,耐心等待那股麻痹神经的电流悄悄逝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的身体稍稍感到轻松,好似有人把一块石板从我的肚子上挪开,肚皮上依旧残留着从外部受到挤压的感觉,这总好过遭受电击。我顺利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待在极高的地方,刚才接触到的并非地面,而是一幢摩天大楼的楼顶。周围被油漆涂成了像深海一样的蓝色,脚下用白色涂写着一个巨大的“H”,一个黄色的圈环绕着它。这里是停机坪。楼顶空无一人,狂风几乎比刚才还要猛烈地吹击过来,插在四周的护栏哐当哐当地摇动着,让人担心是否松动了许多螺丝。我完全不记得来到这里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可能大楼里有几个人故意要把我困在这里,也可能天空漏了一个洞,我是从这个世界的另一侧掉下来的。两种可能性几率相当,可是我对目前的处境还是一无所知。我既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不过既然自己没有被捆住手脚,就不能完全坐以待毙。我扶住护栏,一步一步走下刷成彩色的楼梯,必须先离开停机坪,看一看出口的门能不能打开。然而当我刚刚走下两个台阶的时候,远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什么将我牢牢地吸引了过去。当那个东西靠近以后,我看到那是一架旧式飞机,有着双层机翼,发动机的轰鸣声异常巨大,我一开始就是被那声音震撼住的。仿佛是一整巢的马蜂围攻敌人时的振翅声,再把那声音在喇叭里扩大一百倍。
在说不清的信念的驱使下,我返回了停机坪,在飞机离楼顶仅有一米距离时,我跃动脚步,攀上了底层机翼。当飞机飞离楼顶以后,我再次见识到刚才的大楼究竟有多么得高。飞机载着我缓缓飞行,大风拂过机壁,发出无数颗子弹在风中呼啸那样的声音。我想尽快闯进驾驶舱,可是双眼望过去,无论在机头还是在机尾都找不到透明驾驶舱那样的东西。没有驾驶舱,也没有飞行员。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受到恐惧,我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跳上飞机的举措是多么大胆。乌云越来越浓密地聚集起来,风一刻不止地刮动着,闪电伴随着雷声终于降落下来。自己真真正正地暴露在遭受电击的危险当中。硕大而稀疏的雨点砸落下来,叮叮当当地拍响机翼。雨的气味中潜伏着死亡的味道。
飞机没有一点要降落的意思,躲在顶层机翼下面,既挡不了雨,也挡不了闪电。不知是出于勇气,还是出于自暴自弃,我动了继续爬上飞机顶端的念头。在如此这般的危急时刻,大脑对于情绪的判断力早已失去了准线,行为的出发点也从理性滑向激情。我身体贴紧机壁,缓缓挪向顶端,到达那里之后,聚集全身所有的重量把自己压在机翼上。注意到的时候,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黏液,它增加了我在飞机上的附着力,当我发生移动的念头时,黏液又在瞬间失去了粘性,在手掌抵达新的地方时,那股高密度的液体又重新恢复粘性。我的身体一定已经朝着蜘蛛变异,我想。
好像头顶飞来了另一巢马蜂,第二架飞机的轰鸣声缓缓逼近,飞机从我的头顶擦过,机腹上一颗巨大的星形标志看得清清楚楚。我几乎没有花时间思考,手臂已经搭在新飞机的底层机翼上了。我的双手分泌出新的黏液,鼓起手臂的肌肉,将自己的身体全部拉上新的这架飞机。风势变得更大了,雨点和闪电也密集起来。发动机的噪音和轰隆隆的雷声不相上下。我攀着机壁,一点点重新爬上飞机的顶端。我不知道新的飞机会带我去哪,就像不知道第几次闪电会将我劈中。所有的犹豫都被激情抛弃,我必须爬上一架接着一架开往不同方向的飞机,毫无选择。这不是勇敢,也无关好胜心。这只是这个世界里的运转法则。有飞机在飞,就要有人往飞机上爬,而在这片城市上空,爬飞机的那个人恰好是我。当我返回那个飞机坪的时候,那股当时说不清的信念也许就在于此。
黏液不断被风吹走,黏液又在手心里不断诞生,身体的水分在分泌中不断丧失,嘴巴只有朝天空张开,祈祷雨滴集中落向舌头上的一点。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Claudia Cabr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