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身边的是青砖垒成的双层或者三层建筑,不是特别新,也不是特别旧,在有的地方,爬山虎覆盖了整面墙壁,有风徐徐地刮过来,它们长成一串一串的青叶就和路边的梧桐树叶一起没有规则地摇摆。假如在崭新程度上把十分设置成满分,那么我会在心里把这些房子打成七分,爬山虎减去一分。房子与房子之间荡漾着统一的某种风格,这从大门的形状、窗户的位置和玻璃的颜色中完全看得出来,仿佛它们一从被建造出来时就是如今互相协调的样子,虽然风格统一,但是彼此并不雷同,相似而又并不相同。也有可能经过后来多次的修葺,按照某种意图,本来风格迥异的它们才逐渐变化成如今的样子,就像不同包装的糖果被一颗接着一颗丢进同一个糖果盒里。
一辆挂着几节车厢的迷你火车冒着“滴——滴”的声音从铺设在石板路中央的狭窄铁轨上驶过来,我急忙闪在一边,看到火车上没有一个人,听着火车笛声的时间里,我才意识到周围的环境是如此安静,没有人声,没有汽车声,就连叶子的摇摆也没有发出该有的声音,仿佛我周围的空间被盖上了一个透明的密封罩,有人从罩子上的小孔里抽除了所有的空气。可是当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依然能够呼吸,火车依然在单调地鸣响喇叭。我扭头看了看掩映在梧桐树后的公路,那里没有一辆汽车,面前的石板路上也见不到第二个行人,透过一旁的玻璃,也根本瞅不见有任何一位顾客在餐厅里吃饭。在田野里四下望不到一个人的情况有时发生,可是这里是人流密集的城市街区,而且头顶的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正是大家下班以后出来游逛的时间才对。一切都显得不同寻常。我的后背忽冷忽热,嘴巴简直要大声呼喊,双腿有意识地加快脚步,穿过两个街口依然看不到人的影子。我渐渐停止下来,暂时不得不接受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事实。
可是,鸟呢?
在路上穿行的过程中,我认出这里是1912街区,记忆当中那里栖息着许多飞鸟,叫声也特别好听。可是树上根本看不到鸟,房外的露天餐桌上也见不到平时会去搜集食物的鸟儿。鸟儿和人一起消失,这符合逻辑吗?假如鸟儿必须消失,那为什么树依然存在呢?我的神经变得格外滞重,已经难以思考“1+1”之外的问题。我只能放弃提问,继续保持前行,在石板路消失的地方,身体几乎自动地转进一条小巷。两只点着蓝鼻子的红兔子一左一右地坐在巷口,双手托腮摆成一副思考的样子,兔子的身体是陶瓷做成的,假如站起来应该和我一样高。小巷里如深夜一样黑,双手只能摸着墙壁勉强挪动脚步,一点一点朝前方的出口靠近。出口处挂着一幅布帘,不,准确地说,是一张挂毯,上面用密集的针脚绣着一只闭眼的猫头鹰。这是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只鸟,我掀开挂毯,走到巷外。眼前重新恢复了明亮。
我来到了一个小型广场一样的地方,广场中央是一座名叫“时光车站”的微型火车站,刚才行驶的火车貌似就是从这里出发的。火车站旁的一个大型装置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近它,发现是一架装扮成狮子的巨型扭蛋机,几乎高达四米。花花绿绿的扭蛋全部挤在透明的狮子脑袋里,假如往狮子的肚子里投币,再把旋钮顺时针转动一下,一颗蛋形胶囊就会从狮子的肛门里掉出来。我摸了一下口袋,并没有找到硬币。可是我依然像获得了什么启示一样,手指卡住旋钮,克服阻力,逆时针扭转了一周。一开始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紧接着,狮子的脑袋里响起“咔哧咔哧”的声音,装在那里的扭蛋全部疯狂地跳动起来,一只完全涂成黑色的扭蛋钻透玻璃从狮子的右眼里蹦了出来,掉在我的双脚前面,我弯下腰,把它捡起来。轻轻一扭,里面却躺着一只鸟,过了片刻,它仿佛察觉到置身四周的约束已经消失,于是支起自己的猫脑袋,在半只扭蛋里拍打翅膀,活动身体,与那小小的身体相比,那只猫一样的脑袋未免大得过于夸张了。可是那样的脑袋又是如此真实,嵌在眼眶里的两只瞳仁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又放大。活脱脱一只猫!做了充分的准备以后,黑色扭蛋里的鸟儿终于扇起翅膀,支撑着硕大的头颅,晃晃悠悠地飞往天际。在它飞走以后,剩在狮子脑袋里的所有扭蛋一齐撞破玻璃,滚落在地上,就像初生的鸟儿破壳那样,一只接一只猫脑袋从扭蛋里钻出来,小小的身体紧随其后,拍打了几下翅膀,于是便一只只飞往空中。有的停在梧桐树上,有的停在更远的楼宇上。
这时,世界终于按大了音量键,鸟儿们连续不断的叫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可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吠叫。异常单调的吠叫。就像不停地从罐头里取出来那样的吠叫。
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紧急的事态逼迫我必须思考“1+1”之外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必须确定是否存在只发出鸟鸣的狗,可是在那之前,难道不应该首先找到顶着鸟头的猫吗?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Yoshinori Mizuta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