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失眠。平台短视频、电视早间新闻、城市日报、车载调频广播、周刊杂志,几乎所有接触得到的实时信息传播渠道都煞有介事和不厌其烦地轮番报道市民的失眠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素人被请上综艺舞台,面向观众讲述自己失眠时偶然获得的神秘体验。这些体验五花八门,不过在其中也有共同之点,第一,神秘体验不定期地降临,并非在每个失眠的夜晚都能遇到;第二,当钻进神秘世界的时候,似乎并不消耗现实世界这边的时间,当神秘体验结束,原本的意识得以恢复之后,许多细心的人留意到,时钟与手机上的数字并没有增加;第三,恢复意识以后,总能很快睡着,有时甚至来不及重新躺下,身体就倚在床板上呼呼睡去,醒来时脖子都僵成了一根木头。当有素人讲起自己在神秘世界中的倒霉经历时,摄像机照到的现场观众马上响起像大体积马桶抽水时那样哗啦哗啦的笑声。当有素人扮作严肃的脸孔求问“是否宇宙中有一颗巨大的不明星球正在朝地球飞来,以至于影响了整个人类身体的内稳态,造成失眠问题”时,屏幕右下角出现了一个趴在地上举着问号的猫,同时掀起一段长达两秒钟的人工合成的疑问声,机器适时捕捉到了观众席上一些混杂着惊恐和疑问的脸孔,接下去是一段精心制造出的沉默,这个问题必须得到回答,可是在听到回答之前,折磨人的沉默是必须接受的一件附带的礼物。回答当然是No,它被站在所有人中央穿着粉红色短裙、梳着波浪长发的年轻女主持人说出口,天文台并没有发现那样一颗未知星球。所有的观众包括提出问题的素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女主持人笑容的感召下,所有人又一齐坠入欢笑,大体积马桶第二次按下冲水键。
在又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只能点开手机,怔怔地划着一个接一个的短视频。失眠症统一了短视频的主题,根本看不到不谈论失眠的短视频。无数的视频博主坐在手机摄像孔前,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嘴巴在缓慢的语速下一开一合地吐字,黑眼圈就算粉底也遮盖不住。看得久了,简直觉得像有一张嘴巴自顾自地说话,那张脸孔仅仅是暂时安置这张嘴巴的平台,在录完视频,按停播音键以后,嘴巴就要把自己从脸上割下来,踩着牙齿飞往一个不存在失眠的世界。大家一起不受控制地思考失眠,除了思考失眠,思维不再拥有任何余地。
在失眠的夜晚听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向自己倾诉失眠的痛苦根本一点安慰也没有。我只好丢下手机,倚在床头,睁大眼睛,等待那个奇异世界的降临。我已经等待了半个月,我别无选择,只能瞪大眼睛等待下去。我想到最近新闻上说,刚出生不满半岁的婴儿同样受到失眠的侵扰,在本来要把一天里大部分时间花给睡眠的年纪,他们只能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眼皮几乎一眨也不眨。
意识的通路渐渐勾连在一起,可是并非睡眠找上来的感觉,我如愿以偿地陷入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异世界。记忆全部被清空,身体必须重新寻找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可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依然顽强地残留在血管里,像倒不尽的茶叶渣。身体迅速关闭了呼吸的功能,血液溢出皮肤弥漫作红色的雾气直接与外界的物质发生交换。皮肤上的所有位置都获得了视觉功能,我把右手往自己旁边摸了一摸,感到一股异乎寻常而又可以克服的阻力,就像手臂在深水中滑行。身体中的某个知觉器官感到自己依然躺在一个什么东西上,我试图放下双脚站起来,可是头和脚掌却遭遇不可穿透的阻力,我只能缩起身子,像在一个洞穴里那样朝前缓缓爬行,我的眼睛和胸口同时看到一根接一根木条样的东西从自己身体里穿过,血液依然像雾气那样弥漫在四周。我把头抬起来,看到洞穴顶部是一团抖动的透明体,用手向上一捅,没入了半根手指的深度,当再想前进时,已经绝无可能,那胶质深处仿佛嵌着不明厚度的无边铁幕。记忆像闪电片刻照亮了脑袋里的一个什么,我知道自己正在床的内部爬行。我提起速度爬出了床,钻进了连接客厅的墙壁,我穿过墙壁,像穿过好几米高的一块多层蛋糕。最后,我来到了覆盖在公寓外层的那面墙壁,我想暂时下到地面里去,可是这里离地面有四层楼的高度,当我正在为如何降落发愁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降落了,变作胶质的墙壁此时像浓重的水一样从我的四肢间滑溜溜地经过。
我如愿降落进了公园附近的地面,双脚晃晃悠悠地踩在变质的土壤上面,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掉入地壳深处,被岩浆浇融。我小心翼翼地站在土地深处,眼睛看到地上公园里被刷成红色的小亭子,它此时就像被镶嵌在琥珀里那样,嵌入化作胶质的空气。空气里的一切似乎都是原来的样子,可是我已经失去了空气,永远地。皮肤抽去所有距离地看着爬来爬去的蚯蚓,想起了口袋里还有香烟,于是抽出一只试图点燃,可是总也点不起来。这里没有足够的氧气。可是即使点燃了,自己也已经失去了吸烟的资格,呼吸的能力早已离我而去。
当自己深埋地底,拒绝空气,放弃呼吸,习惯必须在这里被重新建立,希望也即将化作从来未被设想过的样子。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Kim Dorl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