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王小波在《万寿寺》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像一个诗人那样说道。

世界不止一个,虽然地球只有一个。这越来越成为当今公民的共识,最后化作一种常识。不记得从耶稣诞生以后的哪一年的哪一天起,诸多世界之间的分隔线开始消失,像拿橡皮擦轻轻抹除错误的记号那样轻易地擦去。也许那条线的失去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也许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运动。历史对此没有记录,人们的共同记忆在这一点上是一处意外的空白。垫在面包下的吸油纸被抽了出去,大大小小各种味道各种形状各种价格各种名字的面包挤在一起,数不清的啮噬的蚂蚁摆动上颚从一只面包穿到另一只面包内部,又被特殊的引力拉回原来的那只面包里去。被蚂蚁顶出的小径像一只怪物的伤口那样迅速愈合,咬空的内瓤重新恢复完整的海绵形状。一刻不停蠕动口器的蚂蚁却从来没有获得过饱腹的感觉,就算曾经啃咬的痕迹也被那只大手轻易地抹除。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无数只蚂蚁这样问。

身处已经发生本质性改变的这个世界,我们的处境并不比蚂蚁好多少。

人们因为歧义性世界的出现而变得彼此亲近。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就像聚在一起交流病情的病友那样,互相讲述自己坠入异世界的遭遇。在有的世界,树枝上所有的鸟儿都长着猫的脑袋,它们的鸣叫声惊人得一致,和狗的吠叫声一模一样,不同的鸟儿抹平了彼此之间曾经存在的令人着迷的差异,眼睛再也无法从鸟儿身上捕获美丽,耳朵再也无法从鸟儿的叫声中享受愉悦,身边的一切在一片怪异的狗吠声越来越令人感到恐怖,可是当太阳西落,重返原来的世界以后,鸟儿依然是鸟儿,凤头鹰依然是凤头鹰,黑翅鸢依然是黑翅鸢,灰树鹊依然是灰树鹊。在有的世界,所有的道路都被接近直角地掀了起来,不再存在道路的概念,墙壁统统取而代之,一个人只能在壁与壁之间残留的狭窄缝隙之间爬行,原来的道路纵横交错,变为墙壁以后更是如蛛网相衔,空隙之中如死灰一般寂静,听到的唯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可是当太阳在罅隙之间滑落,重返原来的世界以后,路依然是路,壁仅仅是壁,它们的概念不再相互混淆,简直想扑在地上,用嘴巴亲吻脚下的路。在有的世界,客机在楼宇之间低低地滑行,站在天台上,用力一蹦,手掌像抹了胶水一样贴在从头顶划过的机翼上,接下来手脚并用爬到客机的顶部,从那里纵身一跳,手臂挂住第二架客机,狂风不断地呼啸,暴雨即将来临,挂在飞机上的身体有好几次几乎就要被吹飞,心里虽然紧张害怕得不行,可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仅仅作为观念的勇气,像斗牛用双角抵住自己的腰身一样,催促我一架飞机接着一架飞机无休无止地爬上去,双腿在风中左摇右摆,为了不掉下去重重摔死,两只手心只有不断地分泌出更多更牢固的胶液,身体中的水分不断丧失,舌头像被埋在炎热的沙漠,可是当暮日西落,重返原来的世界以后,飞机的轰鸣不再鸣响于耳畔,它仅仅存在于极遥远极渺茫的空中,摊开手掌,那里干燥得连一滴汗液也找不到。

笔直向前的时间生出了长长的触须,异世界的时间采取了触须的形式,当太阳与月亮在触须里记录了一天的时间,身体重新被送回原来的世界时,发现时间依然停留在主轴上原来的一点,没有前进,也绝不后退。一段完整的时间在主轴上不被承认,可是那份在时间中经受的体验却实实在在地刻蚀在身体里。所以,那并不是梦,梦会毫无疑问地占据一段现实的时间。那里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时间,有着别样的风景。

几乎每个人都遭遇了一个异世界,就像认领一个宠物那样直接和简单。我的那个世界是一个妖怪横行的世界。那里没有太阳,只有月亮,没有白天,只有夜晚。妖怪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垃圾桶旁边有垃圾怪,雨后的泥土里有腐土怪,河沟里面有蟾蜍怪,玉米田里有玉米怪,花生田里有花生怪,电线杆周围躺着水泥怪,泡桐树下有泡桐怪,塑料大棚里有吵人的塑料怪,下水道里有下水道怪,屋顶上停着飞鸟怪。所有的怪物体型都小小的,不及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大,它们的身体周围漾出幽幽的蓝光,操持着相通的语言彼此交谈,窃窃私语时摆出密谋的姿态,每说两句话就要回头看一看我。我站在路上一动也不敢动,悄悄弓着身子,尽量缩小自己的体型,深深的恐惧将我的灵魂攫夺。虽然妖怪们每一个看起来都不像是一个暴力性的存在,可是它们的数量多得令我头皮发麻,就像成千上万的卵子抱成一团。当我低下头,看到有两只蟾蜍怪一点点爬过来抱住我的脚,我的脑袋像遭到棒球棍的重击一样,顿时失去了平衡的意识。身体迅速地朝地面倾倒,倒在地上像倒在水里一样——我重返了原来的世界。鼻孔没有被水塞满,取而代之的是咖啡馆淡淡的烤豆子味。

我坐在咖啡馆里靠窗的一个座位上,侍应生刚刚送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还没有返回过来时的柜台。我看看外面,是一个白天,大约中午时分。我又看看周围,没有顾客朝我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于是我明白,刚才我又在时间的触须里遭遇了一次异世界。每次进入异世界时,关于那里的记忆都被完全清空,因此一定会像体验现实的世界那样去毫无保留地体验那个歧义性的世界。

我揉了揉眼,啜了一口咖啡,翻开手边的书继续阅读。《意大利童话》。卡尔维诺编选。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真是难搞的问题!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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