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僕读中学的时候,他曾幻想写作一篇从头到尾彻底可爱的文章。可可爱爱的文章。为此他写了一篇幼稚的冒险故事,主角是一个孩子和几只动物,那篇故事最后没有完成,在取了“快乐王国”这个名字以后,文章就被永远地搁置了下来。一想到这篇没有完成的故事,他的耳边仿佛就听到了那只狗在自己的耳边诉苦,故事里有只被人类虐待的黄毛狗,他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走到还是一个孩子的主角面前,一边哭泣一边说:“看看我的身上,毛发如此稀疏,附近的恶童总是从我的肚子上揪毛,绑在树枝上制作‘狗毛掸子’!鸡身上的毛又亮又多,为什么不从鸡的身上揪呢!”一群村狗选定了那个孩子,希望孩子帮助它们找到传说中的快乐王国,把它们一齐带到极乐世界。当孩子同意了它们的请求,带领秃毛狗准备出发的时候,从空中降下一位智者,智者预言在未来的冒险途中,孩子将会收获另外两个伙伴。预言被说出以后,智者在地上打开了一个通往异世界的洞穴,孩子带着狗爬进洞穴,刚想摸索着往前面行走,却没想到那是一个急速降落的电梯。
故事就止在了电梯这里,或者说止在了异世界的入口这里。
写作一篇彻底可爱的文章的设想并没有实现,它和少年时期许许多多的幻想一样,在翻滚着巨浪的时间河流中,被打湿,被击落。幻想在时间当中融化,大部分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几个却聚起水滴,冻成了小小的带刺的冰凌。这些冰凌藏身于胃底,无论如何也暖化不了。当注定的时机降临,它们一定翻滚着自己的刺,将毛扎扎的疼痛从身体内传递上来。想写一篇彻底可爱的文章的幻想就是这样一颗冰凌。
后来,当僕在二十九岁决定重新书写小说的时候,这个幻想很快在梦中浮现心头。他从纯粹的技术角度认真考虑了这个设想,很快便发现它几乎无法实现。一篇彻底可爱的文章必定每个句子甚至每个词语都是可爱的。什么样的词语是可爱的呢?叠词是可爱的,因为小孩子被教育说叠词,当嘴巴说出叠词的时候,会让人联想到小孩子;在词语的前面加上“小”是可爱的,因为小孩子也是小的;多提小动物是可爱的,因为小孩子也喜欢小动物。什么样的句子是可爱的呢?语法简单的、短小的句子是可爱的,因为小孩子读不了太长的句子;句子传递的思想一定是明朗快乐的,因为小孩子不适合阅读阴郁的文章……最后的结论显然是,一篇从头到尾彻底可爱的文章必定是为小孩子写的文章和始终站在小孩子的角度去思考的文章。
“可是我不喜欢小孩子,一点也不。”僕自己回答自己。抛弃小孩子就不能写作可爱的文章吗?这个疑问成为一颗全新的冰凌,藏进僕的胃袋,直到叫做佐知子的女孩向他展示了一幅画,这颗冰凌才开始一点一点融化。
佐知子从日本买回了那幅画,不知道画的作者,也不知道画的名字。她用炫耀的口气对僕说:“看,可爱吧!”
“哇,可爱!”僕在看到画作的一瞬间就发自内心地发出这股惊叹。他迅速地意识到自己久违地说出了“可爱”这个词,与此同时,令他感到不快的小孩子的抽象图像也浮现在他的心头。他在脑袋上挥了挥手掌,尽量避免想起那幅图像,贴近距离,更加仔细地欣赏佐知子手中的画。画里是一张餐桌和四只小猫,桌子上摆着两套餐具,刚刚进过食的样子,一个白瓷汤盆里剩着没有喝完的汤。四只小猫一只叠着一只,最底下的那只在呼呼大睡,第二只朝左右拱着脑袋,第三只伸出舌头想要舔盆子里的汤,第四只大大张开嘴巴打着哈欠。
在不足一秒钟的时间里,仿佛有一片发光的羽毛迅速落在了僕的手掌里。他明白可爱与小孩子之间不存在斩不断的联系。可爱是一种审美的理念,自己的冲动原来并非是写出可爱到每个词语每个句子的文章,而是在文章中传递出自己的审美。能够欣赏可爱,便是这种审美的能力。
“这幅画怎么样?”
“好得没话说。”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se7en7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