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一条三只脚的猫,时不时出现在公路边,蹒跚着行走,模样滑稽,出尽洋相。孩子们都叫那只猫作“怪猫”。僕是村里的一个哑巴,平时没有职业,花大把的时间在村子里游荡,常常追着怪猫的行迹漫无边际地移动,有怪猫的地方就有僕的存在。孩子们私下里也觉得僕是一个怪人。

三脚猫是一只母橘猫,身上布满橘黄色的斑纹,尾巴很短,从中间不知被什么人截断了一截。它的鼻子上有一块黑色的斑,眼角常常带着黄黑相间的眼垢,整个脸看起来没有活力,带着蔑视一切的神情。左右两侧的胡子不一样长,下巴极瘦,脸型不具备一般小猫所具有的那种平衡感。

三脚猫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行走,后面跟着僕慢吞吞的步伐。三脚猫似乎并不喜欢僕的跟随,常常走了一段路就回头吼叫一声,是那种富有攻击性的叫声,三脚猫把僕当作具有潜在威胁性的人。这也难怪,僕只是静悄悄地跟在猫的后面,既不投喂食物,也不上前逗一逗它,这样一来,不管跟踪的日子有多久,都和猫混不熟。如果僕长久跟踪的是一个村民,估计早就挨了不止一回打。又如果僕跟踪的是一只四条腿的猫,估计那猫早就消失在某条巷子的尽头,或者某处房屋的屋檐之后了。可是,毕竟僕跟踪的是一只只有三只脚的猫,而且是一只缺少了一部分尾巴和一部分胡子的猫,这导致了它是一只丧失了平衡感的猫,所以这只猫走起路来只能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像一个人被切除了小脑,而且仅仅依靠一只前爪,是根本爬不上墙的。所以僕只能跟踪这一只三条腿的猫,也只有这一只怪猫才能被他跟踪。而要问僕为什么要跟踪这一只怪猫,则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过问,在村民的眼睛里,一个哑巴无限接近于一个疯子,仿佛哑巴的脑袋里由于经年累月的不说话,早已在其中的某个部分发生了病变,这使得哑巴做出任何难以解释的行为都不足为怪。没有人过问这只猫,也没有人过问这个哑巴,除了一群好奇心还没有丧失的孩子。他们编起了一首自制的歌谣,一见到哑巴和怪猫出现在街头,就迫不及待地唱起他们的歌。

哑巴哑巴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是这只怪猫?

哑巴哑巴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是这只怪猫?

清水河的河水那样长,一直流到太平洋。

白沙地里无所有,住在里面活不长。

怪猫怪猫你往哪走?哑巴哑巴你快跟上。

哑巴哑巴你快跟上,哑巴哑巴你快跟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哑巴一听到这群孩子唱的歌,立马就会作势要打他们,等吓得孩子四下退散,这才又往前追上怪猫。往往在哑巴重新跟上猫以后,后面的孩子又会聚作一团,唱起刚才没有唱完的歌谣。哑巴只能装作没有听到,继续集中精力跟踪那一只三脚猫。

三脚猫并非一整天都会走着,它的那种行走方式比一般的猫要费劲得多,它常常需要去村民家里补充食物或者在原地卧下休息,每当这个时候,僕都会在村民家外面等着或者也原地蹲在地上恢复体力。僕身上经常装着一个馒头,午饭就用它代替,僕尝试过揪下馒头喂给猫吃,不过猫每次都不理睬,僕只好自己吃馒头。虽然这只猫走走停停步履缓慢,但是经年累月下来,它走遍了村子里的大路小路,也几乎去所有的村民家里搜寻过剩饭,僕跟着猫也把村子转了无数遍,每一处景致都记在脑子里。不光僕以其怪异的举止成为村子里一个离群索居的人,而且这只三脚猫在猫的群落里也是一只离群索居的猫。村子里的其他猫对这只三脚猫几乎都没有友好的态度,在路上面对面遇到时,两只猫发出的唯有从身体里产生的威胁性吼声,而见不到像其他猫那种互相摩挲脸部的亲昵举动,就算在猫们的发情期,也见不到公猫们靠近这只三脚猫,或许它以其残废的身体早已成为猫们主动远离的对象,残废是可恶的。因为这种状况,三脚猫和僕之间有着一种深邃的、本质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分别是自己群落中的局外猫、局外人。不过三脚猫显然没有因为这一个共同点而对身后的这一个怪人产生亲切感,总体来说,它厌恶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活物。至于僕呢,从他那常常面无表情的脸部来看,根本推测不出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跟踪这只三脚猫,不管是善意也好敌意也好好奇心也好,看不出来任何情感性的表现。总之,在僕跟踪三脚猫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两者之间一直维持一种不好不坏、既不亲切也不陌生的关系,谈不上伙伴,也谈不上敌人。

就这样一直跟踪下去,僕可以追踪到猫离世的那一天,他现在三十几岁,而猫的年龄则谁也不知道,但是看体态和眼神可以感觉到它已经不年轻了。本来一个跟踪、一个被跟踪,两者构成一种稳定的日常关系,似乎一方已经离不开另一方,但是有一天,僕把三脚猫跟丢了。那一天,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昨夜的一场暴雪刚过,大地上白雪皑皑,北风呜呜乱吹,路上的积雪被冻得结结实实,看不出一点要融化的痕迹。僕照旧啃着手里的一个馒头,慢悠悠地跟着前方三脚猫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冷风直往僕的胸口里灌,他哆嗦着揪着自己的衣领,低头抵御寒风的侵袭,这时候空中落下了几粒冰晶在僕的衣服上,不一会,大颗大颗的雪花纷纷落了下来,在狂风的席卷下,雪粒疯狂地往僕的眼睛里钻。他只能把头压得更低了,艰难地看着前方猫爪的印迹前进,僕的脚印踏过路面,大雪很快将它们掩埋,等到僕跟着前方的踪迹转进一个巷口,再往前走时,却发现雪地上已经踪迹全无。他抬起头,望了望前面,依然看不到猫的身影,他沿着巷子走到了尽头,面前是青砖垒砌的墙面,这里是一条死路。猫去哪里了呢?僕左思右想找不到答案,是翻墙到了另一条路了吗?这不可能,冬天的墙面都结晶了,比平时还要不好落爪,况且就算平日里也见不到它有翻墙的能力。是巷子走到了一半,转身又退出去了吗?这也同样不可能,地上的足迹只有一条单行线,如果猫沿原路返回,那也会被自己撞到才是。僕顶着大雪在巷子周围转了几转,好几条路都找了,都看不到猫的踪迹。无奈,他只好暂时回到居所,来到房间,打开抽屉,找到纸和笔,在纸上写道:猫失踪了。这是他自己的思考方式,凡是他不理解的事情,他都在纸上记下来,只有如此,他才能暂时卸下思维的压力,不至于在晚上睡不着觉。

第二天,猫依然没有找到。

第三天,猫还是没有找到。这一天晚上,僕在纸上第三次写下这个句子:猫失踪了。写完之后,他写下第二句话:猫死了?这句话写完之后,这个可怕的预想就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终于失眠了。

第四天,僕用冷水洗了把脸,在口袋里装好一个馒头,重新出门去寻找那一只猫。他走遍了村子里大大小小的路,遍地寻不到猫的踪影,这时候,只能去村民家里搜寻了,只是这个想法无法实行,僕预见到自己被村民赶出家门的情形。思来想去,现在就只剩下一处地方可去——电影院。电影院建立在大路的尽头,是村里唯一的公共空间,说是电影院,其实并没有相关的配套设施,每当县政府组织人过来放电影时,需要在电影院临时搭设幕布,不放映电影的时候,那里只是一个空空的院落和一座空空的房间,秋收时,这里同时充当晒庄稼的广场。僕在积雪的道路上朝电影院走去,这时降雪已经停止,一轮暖阳升在空中,坚硬的雪粒开始融化为透明的雪水。走在路上,僕的心脏跳动不止,他预感到猫就在电影院里,他回想起跟踪猫的那些日日夜夜里,他一直没有见到猫的住所在哪里,每次都是到了睡觉的时刻,自己就结束了跟踪。现在想来,猫的住所极有可能就在电影院,它讨厌人,不会住在村民的家里,而除了民居以外,只有电影院是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去处。僕勉强按捺激动的心情,打开电影院的大门,果然看到那只三脚猫缩成一团卧在舞台的角落里。等僕走近以后,那猫立即拱起身体,嘴巴里呜呜作响,僕只好退后几步。他看到猫的身上多了几条抓痕,有好几处的毛都脱落了,只留下苍白的皮肤。他还看到猫的一只眼睛关闭着,那里只有眼皮凹陷下去,似乎眼球被挖了出来。还有,猫的最后半截尾巴终于被截断了,肛门上方无遮无挡,干干净净。等到猫侧过身来,僕才看到,猫仅剩的一条前腿也被截断了,三脚猫变成两脚猫。僕久久地看着眼前的这幅景象,不知道现在的猫该如何行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猫似乎决定了什么,靠两只有力的后爪立起身来,像一只袋鼠那样一跳一跳地离开舞台。僕跟在后面,猫回头看了看僕,没再发出吼叫,转身继续往前跳跃。猫跳出了电影院,朝着大路的尽头继续跳去。跟在后面的僕迟疑地立在原地,因为猫前往的方向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无人区,那里只有沙漠、沼泽和动土,连一条路也没有。僕看着猫跳跃的背影,犹豫不决之间,身后又聚起那一帮孩子,他们不厌其烦地唱起那首歌谣。

哑巴哑巴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是这只怪猫?

哑巴哑巴你快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是这只怪猫?

清水河的河水那样长,一直流到太平洋。

白沙地里无所有,住在里面活不长。

……

僕这次没有理他们,听着尖利的声音唱起的歌谣,他感到心里一阵恶心。他决定跟上那只猫。他跨过了桥下的清水河,正式走到了村子的界限以外。前面是漫无所有的沙漠,寒风卷起沙尘肆意地飞舞着,沙子钻到了僕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里。他吐出嘴里的沙子,闭起嘴巴,跟着怪猫跳跃的身影,就像在跟丢它以前的那一个下雪的日子一样。走在沙漠里,踏出的脚印立即被飞沙覆盖,就像从来没有这一猫一人的存在一样。太阳落下了,太阳又升起了,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僕忍着饥饿跟随着猫的脚步,猫不停止,他也不停止。穿过沙漠,穿过沼泽,穿过冻土,这两个存在来到了一处奇异的地方,似乎春天提前降临了这里,紫红色的土壤是湿润的,上面稀稀疏疏萌发着青草的嫩芽,极目四望没有一棵树木,有的只是广袤无边的紫红色的土地,仿佛就连远方的天空也被染成了紫红色,彩色的云霞吻着落日,奉献无限的柔情。就在太阳马上要收起它的最后一丝光照之前,那只怪猫停下了脚步,像根木头那样转过身来,僕看到猫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知道自己在猫的眼中也是一样。在金黄的光照下,僕看到猫的两只尖牙从上颚长长地伸了出来,伸到下巴以后,转而向前弯曲,最终长成獠牙一般的样子,僕揉了揉眼睛,猫的獠牙还在那里,它俯下身,将两只獠牙钻进潮湿的土壤里,掘起了一些土壤,不一会,那些土壤就变为一堆,一个能容得下猫的躯体的坑被挖了出来,它用鼻子往下嗅了嗅,然后跳了进去,蜷曲了身子,摆出熟睡的姿势。猫不再发生动静。僕踩着脚步,轻轻地走上前,看着坑旁的泥土,它似乎明白了自己的义务,用手掌一捧一捧地把土壤覆盖在猫的身上,泥土全部放完以后,他在鼓起的小土丘上柔软地拍了拍掌。做完这些事情以后,太阳已经落下去一段时间了,空气里的温度降低了下来,四周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僕抱着双腿,安静地坐在猫的坟墓旁边。是不是也要为自己挖一座坟墓呢?他在心里犹豫不决。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问一问那只猫的意见,即使他不能说话,即使他不懂猫的语言。

2024年2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