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有睡不着的时候,就像一只羊也总有吃不下草的时候。这个判断说出来远比在设想中更加具有说服力。我原本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失眠的那一类人,可是当我筋疲力尽地捱过无眠的一夜之后,我在心里再也不相信这个地球上还有永远不会失眠的人存在。失眠的夜晚是痛苦的夜晚。这种痛苦是千万分之一种,尽管另有许多痛苦刻蚀身体与意识的程度比它深得多,但它实实在在的是一种痛苦,是我亲自用双脚从中一步一步走过的痛苦。双手捧着一段界限明确的时间,看着它们在眼前像一支燃烧的香烟那样越烧越短,不想打开手机,也完全没有心思读书,身体的力气逐渐抽空,脑袋里的念头却像烦人的蚊子飞来飞去,轨迹交叉重叠,聒噪的响声一直环绕不绝,声音每持续一段,神经就更加沉重一点。虽然意识中知道当黎明出现,自己就可以不用努力睡觉,但是一想起白天需要应付的事情,心情就像抽除了燃料的热气球,扁乎乎、软塌塌地摔躺下去。

事物在展示了自己坏的一面的同时,往往暂时隐藏了另外好的一面,不能只看到手电筒的背面,也要看到它发光的一面。这是泛泛之论,仅仅作为事后的评论。事实上,当正在经受失眠的时候,是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那里只有一系列的翻身、叹气、粗重的喘息和不停地找水喝。意识已经放弃了好坏的判断,或者说不再具有那样的能力,意识在时间当中延展,可是时间本身已经发生了变化,想象时间就是一根笔直的红薯粉条,它被放在火炉上烘烤,被火舌舔过的部分膨胀发硬,间接获得热量的部分则变软垂了下来,原来笔直的粉条变得弯弯曲曲,匀称的形体已经粗细不一。时间成为了这样一根面目全非的红薯粉条。时间不再是原来的时间,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失眠的自己异于不失眠的自己,其中的不同一时难以说清,可是这种不同一定存在,并在某个不被注意的时刻悄悄发生。自己身上增加了什么,或者减少了什么,总之,自己已经不同于自己,同一性原则这时已经失去了作用。这项原则失去作用的时刻一定有很多个,失眠是其中一个。

把失眠放在手心里闻嗅,就像闻嗅一只刚刚洗过的青番茄一样,失眠之于我就是这样一种新鲜的东西。记得有位小说家说过,失眠是通往异世界的一次机会。当我捱过三个小时的辗转反侧以后,意识到睡眠再也不会找上自己——不同的那个自己。自己发生了变化,那么周围的世界同样是。失眠的自己必然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经验周围的世界,周围的世界也必定更换了截然不同的法则。我抱着这样的信念,慢慢坐起来,走下床。果然,面前空无一物的空间此时像一堵冰冷的铁墙阻挡在自己和窗户中间,手掌贴在上面,几乎能看到掌缝之间凝聚的丝丝寒气。于是我转过方向,把双脚重新缩回床上,我向前伸出手,原本是墙壁的地方,这时就像滑溜溜的白色果冻轻松地把我的双手吸纳进去,沿着手臂的方向,我的半个身体裹进了这堵白色的墙壁,墙壁外侧依然像有一堵坚硬的铁幕那样不可穿越,不用说,那里是隔壁客厅的空气。于是我一截身体露在外面,一截身体含在墙里,就这样一点点行走,穿越了衣橱,穿越了书柜和书,穿越了鱼缸和金鱼。浑身像被牛舌头反复舔过那样黏腻腻的,用手擦拭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原本根本无从穿过的场所这时畅通无阻,原本畅行无阻的地方这时根本无法进入。

失眠的世界和不失眠的世界互相置换了自己的通行原则。在失眠的世界里,我只有潜入地底,永远放弃呼吸的习惯,在没有一丝缝隙的紧贴身体的胶质里,失去方向地滑行。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Shaniq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