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活着。额。”
在一年零三个月的通讯中断以后,她在某天晚上朝我发来这样的一条消息,试图询问我的生命体征是否依旧维持着,我以和她同样简洁的方式回答了她。简洁是她语言的一贯风格。
我盯着聊天界面,她更换了头像,新的头像是一幅抽象画,画里是一头呆呆注视前方的红色犀牛,那片红色里有种令人感到不安的元素。我盯着那块红色思考了好几秒,最终也没有将那阵不安伸展为具体的图形。那天难得早早下班,我却待在房间里不知道接下去干些什么,想到可以换跑鞋去附近的玄武湖跑步,可是在这个念头升起来的瞬间,我的身体已经意外地感到疲惫,就好像刚刚跑完了十公里,除了皮肤上没有出汗,肌肉、心脏和肺部像吹气球那样吹进了不明来历的劳累。无论如何也不想跑步,于是打算去楼下慢慢散步,在出门之前,我打开冰箱想找一找有什么水果可以吃,首先跑进眼睛里的是一串绿茎已经变黑的紫葡萄,我把枝子提起来,几只熟透的葡萄咕噜噜从葡萄丛掉到玻璃隔板上。我从厨房拿来一只碗,把所有的葡萄收集起来,用冷水洗了洗。葡萄放在岛台上,表皮上挂着大小不一的水珠。我坐在高脚椅里,摘下眼镜,怔怔地看着用水洗过的葡萄,一颗接着一颗将它们送到嘴里,甜味与酸味基本没有,在嘴巴里绽开的味道就像把一个什么东西从地下室里堆积的杂物里抽出来,吹去表面的灰尘,咯吱一声打开闭锁的箱子。
我默默咀嚼着这种绝对算不上好吃的味道,犹豫着是否要把碗里的葡萄全部吃完。就在这个时候,她向我发来了那条讯息。我向上查看聊天记录,她最后一次给我发来的消息是一只熊二的表情包,从那以后,我们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联系。我们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密友,就在一年多前,我们通过社交软件相识,在一连好几个春夜里通过视频和语音热聊。她是东北一所大学的大一学生,年龄还不满二十岁。在最初的那几个夜晚过去以后,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交集,相互之间再也不发送任何讯息,在她重新送来消息之前,我甚至都忘记了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盯视聊天界面,在我的消息框下面一直没有新的消息出现,寂静持续了一分钟。我把手机重新塞进裤袋,把葡萄留在岛台,戴起眼镜,换上板鞋,走入夏日的傍晚里。
那是几个非常疯狂的夜晚,我和她认识了不满三天,面也没有见一次,就把永远也不会对陌生人讲的话说给了对方听。这些话不涉及一个人心底最隐秘的往事,它们并不在那个维度上不可告人,而是在另外的维度上——道德与习俗的维度上。我们之间仅仅靠无线电波连缀着,这种连缀看不见,也剪不断,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发生连线的我们两个人被从这个地球上提起来,藏到了某个难以具名的场所,在那个场所,我们躲过了道德,抛却了在地球上在乎而在这个地方又完全不在乎的东西。我们彼此称呼虚拟的名字,默契地约定不打扰对方现实当中的生活。我们的对话非常单纯,单纯到仅仅关乎性。性。不过我们从来不把自己脱得精光,通过视频或者照片把裸体传送到对方的手机上。我从来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念头,不知道她对此会如何考虑。总之,那样是最低级的。是只有在性的品位上最低级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我们仅仅通过语言令彼此经历一次又一次高潮,我从来也没有如此依赖过语言的力量,我也不知道从自己的舌头和嘴巴里竟然能够爆炸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常常在关键的时候把她逗得咯咯大笑。在另一种意义上可以说,我们除了把裸体传送给对方看以外,做了其他能够做的一切事情。我用说话的嘴巴脱去她的衣服,抚摩她的阴蒂,她用起伏的舌头紧紧拥抱我,触碰我身体上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最初的相识过去以后,她继续上学,我继续把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清醒时间花给工作。我们不是现实的恋人,甚至谈不上朋友,因此双方没有在平日的每一天里保持交流的义务。从此过去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漫步在夕暮中的我再次掏出手机,她发来了一条新讯息。
“知道你还活着就好。”
我想立刻回一条讯息过去,可是又疑惑自己处于什么立场。而且我从她的文字里似乎也读出了同样的困惑。我是一个习惯看到每条消息都必定回复的人,我担心别人失望。可是在那个瞬间我决定不回复她的那条讯息,就让那段文字永远留在那里好了。
知道你还活着就好。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Lucky的名画收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