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写小说的,你知道在小说当中有两件事最能抓住读者的心,一个是死亡,一个是意外。得知一个人死亡的消息总是令人悲痛的,而意外在大多数情况下带来的都是坏的连锁反应。在阅读中经历这两件事时,读者只能与小说中人物一样在痛苦的体验与思绪中往来徘徊。事实上,这两个元素在小说当中经常被捏合在一起,以此对读者的心灵造成最大的冲击效果。在现实当中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少见——一场出于意外的死亡。甚至可以说,在现实世界的这一边,意外与死亡结合得比在小说中更加紧密。当一篇小说里出现了过多的意外死亡时,评论家与读者也许会指责那个小说家缺乏对生命的尊重,乃至将小说家的心灵世界贬斥为畸形的。不过现实世界并没有受到小说世界那样的约束与监督,人们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现实世界的作者——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位作者的话——就像人们能轻而易举地找出一篇小说的作者那样确实。面对现实的这一侧,并没有可供指责的对象提供出来,因此,人们只能选择虚构。这种虚构是小说在现实当中的延续,它是现实世界的那个作者的代理人,它的名字叫做命运。当现实不加约束地捏造了数不胜数的意外死亡事件以后,人们只能哀叹命运,认为那是命中注定。

“令汽车带走自己的生命被他认为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这件事,不是那件事,因为它近在咫尺,仅仅等待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就像夏日里氤氲的水汽缠绕在他的身体两侧。它太接近了,谈论它就像谈论一位熟识的朋友。他的父亲死于车祸,爷爷死于车祸,大伯死于车祸。五位叔伯当中最后葬身于车祸的有四位,只有最小的那位叔叔还谨小慎微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不能不注意到汽车和自己命运之间的联系,任何人处于他的人生中都会发现这种联系,即使是那些触觉最不敏感、神经最为大条的人。从这种命运的自觉当中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期待——他悄悄期待着最小的那位叔叔被车祸结果性命。当这种期待如愿被满足的那天,命运的结局会一个接一个叩响自己与家族里其他同辈男性的心门。他如此这般地期待着,如此这般地认为着。

“当发生那种期待之后,他的人生就变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他的身体与意识被意外和死亡满满占据着,在看似清晰的命运面前,所有的事物都丧失了原本的趣味性。怀抱着确定的命运生活是他承受过的最令人绝望的苦役,在承受那个注定的结局的痛苦折磨的同时,他从心里尚且还算柔软的地方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愧疚——他在盼望着自己的叔叔死。捱过了一开始的恐怖,又独自吞下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以后,他开始逐渐向那个结局敞开自己的怀抱,那个时候,折磨他的不再是对结局的恐惧,而是对那个结局求而不得的失落。间隔在他和那个结局之间的是他的叔叔的存在。就像一张白纸隔在两片嘴唇之间,让一对恋人不能够尽兴地亲吻——这个比喻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在讲完这个比喻之后,他认为自己一定已经疯了。他想把注定的死亡捧在手心里尽兴亲吻。

“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霞原中止了讲述,提出这个问题。

“要么耐心地等待下去,等待他舅舅意外死去,要么亲手制造那种意外。”我回答霞原,“当然,第二种可能性是从写作小说的角度出发去那么想的。”

“实际上都不是。命运有自己的意识。

“就在他藏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观察叔叔这一存在的时候,他的一位还未成年的堂弟抢先一步被意外夺取了生命。这位堂弟走在夜里,飞车党碾死了他。命运没有按照他设想的那条路线行走,而是选择增加自己的不可捉摸性。归根结底,只有命运在掌握着话语权,他不能向命运要求什么,只能被命运下达通知。命运中不存在有人可以认识的规律,假如你认为自己找到了那样的规律,那只是命运为了捉弄你耍下的把戏——这是他最后告诉我的话。”

“后来呢?他如愿获得了自己认为命中注定的那个结局吗?”

“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他的一切消息。可是我不认为他终于意外地死了。一篇好的小说是不会记下那个结局的。好的现实也不会。”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Lucky的名画收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