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向前推进了二十分钟,931路公交车依然没有来。僕坐在木头椅子的一边,双手叉腰,左右旋转着自己的身体。他身后的灯箱里藏着一幅白酒广告。古井贡酒。金色包装的白酒从上到下一共摆了十五瓶,是绝对真实的作为实物的酒。和许多第一次走进候车亭的乘客一样,僕刚刚用手指触摸过白酒前面的那一片玻璃壁,坚硬的感觉依然停留在他的心间。

雨势比刚才有所增加。大雨泼在地上,溅到候车亭里,打湿了不同颜色的裤脚,大家纷纷把身体缩往里面,有的人打开伞,格挡在自己和大雨之间。雨伞就像一只歪倒的蘑菇。候车亭后面是宽阔的玉米田和泡桐树林,泡桐树的枝干长得异常弯曲,在摇摆中相互勾连,带着尖尾巴的球形果实藏在深绿色的叶片包围之中,有蜗牛沿着树干上的纹路向上爬,还有的蜗牛把自己缩进壳里挂在树上,静静等着乌云散去,落雨止息。玉米在一周之前刚刚摆脱萌芽状态,此时正像一棵棵春天的小树那样,吮吸水分,吐出自己绿色的嫩叶。

汽车轮胎在雨中的柏油路上摩擦,靠近候车亭的一处洼地聚起一潭浅浅的水,每当汽车从上面碾过,总会把积水溅起来,有时溅到乘客的鞋上,有时溅到裤子上。这时有人默默将结果忍受,并一点点从水潭后面挪开,有人用不大的声音咒骂司机,“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没长眼睛!”“再有下一辆非得把他的窗户砸烂!”轧过水潭的汽车毕竟是少数,同时这又在一方面凸显了有些司机的可恶。

时间继续向前推进。一辆接一辆公交车经过,停下来,又默默离开,等待在候车亭下的乘客依然没有减少。“莫非他们和我一样都在等同一辆车?总是这样!自己等的车总是乘客最多的,难道他们就没有另外的地方可去吗?”看着夕暮逐渐降临,四周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僕在心里这样想。哒哒哒,哒哒哒。从雨声中钻出一个响脆的声音,就像一支矛刺透一张白纸。哒哒哒,哒哒哒。声音越来越大,这意味着有一个什么正在逐渐靠近。僕在椅子上左右张望,始终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没有任何可以视作来源的东西。在响声达到最大值的瞬间,一位女人从白酒广告后面钻进亭子里,她收起雨伞,可以看到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淡粉色裙子,头戴一顶檐边打褶的遮阳帽,她的肚子那里鼓起一条圆润的弧线,小腿整个从裙子底下漏出来。她踩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鞋跟看起来非常厚实,这便是发出声音的那个东西,僕想。可是,一个踩着高跟鞋的孕妇,这是可能的吗?僕在冒出疑问以后并没有多想,因为等车造成的烦躁已经占据了他此时心头的全部空间。只要不是一双高跟鞋踩着孕妇在雨中行走就好,僕在心中那样认为。

三架椅子中有一个空位,可是孕妇没有坐上去,而是选择一直站在亭下,等待的过程中,她一点点往不怎么拥挤的地方移动,最后站在了那潭积水旁边。她把手中的长柄伞倚在灯箱旁边,右手紧了紧挂在肩膀上的包,脚上的高跟鞋有时交替往地面上敲击一下,哒哒的脆响间断传进僕的耳中。不远处的路口亮起绿灯,一股车流按照相似的速度奔涌过来,它们的速度没有在晴天时开得那样快。一辆黑色比亚迪e9从后面超了两辆车开过来,当走右边超第三辆车时,轮胎深深地吃进那潭积水里,轧起了一丛高高跃起的水花,雨水夹着污泥打湿了孕妇的小腿和裙子,泥点在白色的鞋面上堆聚下来。当孕妇重新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奔出好长一段距离了。这时,旁边一位老妇人劝她说:“我说你呀,还是过来这边坐吧。”孕妇看了看妇人,以很轻的幅度摇了摇头,鬓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弯曲成很好看的形状。“我喜欢站着。”她这么说。说完以后,她抿了抿嘴巴,没有清理被弄脏的身体,而是朝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蹲到亭边的绿化带旁,从那里拿起了一个什么。等女人重新在水潭边站定以后,僕才看清她手里拿着什么,是一块完整的红砖,砖的一面还粘着几块水泥。她把手朝路面上伸去,手里拿着那块红砖,拿累的时候就把砖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这样一来,路过候车亭的每位司机都能看到她手里的那副武器。降雨已经重新填满了路边的水潭,可是积水已经不再扬起,每辆汽车都避免从那片水潭上驶过。

一声尖锐的喷气声之后,931路公交车停了下来,亭下一大半的人都挤上了车,夹在乘客中的僕吃力地把身体扭向窗户,窗外的孕妇依然手拿红砖站在那里,由于吃力,红砖渐渐贴向她身体的一侧。

公交车开动,孕妇在视野里急遽缩小,她身旁椅子上的空位始终空着。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晚松下的karu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