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经常出入位于曹县北关的两家商店,它们的规模都不大不小,不过作为商店的性质则大有不同。一家是糖果店,专卖五颜六色、带包装或者不带包装、各种形状的或软或硬的糖,平常时候招揽了不少小孩子,特别是在周末。另一家则是丧品店,白天的时候不见顾客,买东西的人总是晚上来。这两家店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把它们联系起来的是它们共同的名字:魅力人生俱乐部。
“你这里和街尾那家店是什么关系呢?”我在第二次走进糖果店时,这样问店主。店主是一位大约四十几岁的女性,脸部的皮肤已经松弛,两只眼袋也不再若隐若现,而是形状鲜明地挂在眼睑下方,没有染过的头发里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地掺杂着银丝,抛开这些衰老的符号不论,她的双眼依然熠熠生辉,展示出特别的活力。
“奥,那个呀,很难说吧,只是名字相同罢了。”
她没有花时间思考,就给出了这个回答,估计许多年来,有不少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可是她的回答在我听来显得非常含糊,我觉得两家店之间的联系不只是相同的名字那么简单,它们之间以及它们的主人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难以对一个陌生的顾客启齿,也许这关系说来话长,也许这关系过去存在现在已经消失。很可能这附近的居民早就清楚其中的隐情,因为他们在两位店主还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可是也有可能他们和我一样对此事一无所知,说到底那只是两个人之间或者具有或者不具有的关系。
我怀揣着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信念和不想松手的韧劲,继续走进那家丧品店询问那里的店主,我一定要搞清楚那里存在的关系不可。假如真的存在一种关系的话。
“关系?没有关系。”男店主说。他的回答像没有一滴黑暗的白天,没有任何模糊地带,只是一个单纯的否定句,意思明明白白(那种关系是没有的),就像用刀子在案板上将一根火腿切成两节那样明白。听完他的回答,我看着坐在椅子里的他,当他把刚才的几个字说出口以后,双手重新展开书本,眼睛盯着上面的方块字一行接着一行看下去。白天来这里的客人几乎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我来了也并不买什么东西(看着橱柜里放着的骨灰盒、寿衣、纸钱、响糖之类的,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可以买点什么),所以严格来说我并不算一个客人,过来的次数多了,他渐渐习惯了看到我这样一位年轻的朋友。很难准确猜出他的年龄,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并不均匀地淌过,假如和女店主一样认为他有四十几岁,会在他身体的某些部位发现他要更加年轻(比如手),可是如果在心里将他的年龄降低几岁,又会在某些地方发现他足够衰老的证据(比如颈纹和拉长的耳垂)。我避免直接用嘴巴询问他的年龄,我总觉得那样并不礼貌,即使在我和他多多少少成为“朋友”以后。我在理智中的某个位置将他和女店主判断为同岁,这出于一种暂时性的策略。
可是,像“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样的问题,在问了一次以后,很难再开口问第二次。那样会显得我是一个不识趣的人。在当事人已经否认(不管是模糊地,还是干脆地)了那种关系存在的可能以后,即使仅仅出于礼节性的考虑,那种问题也不应该再问。于是我的心里一时升起询问附近居民的念头,不过很快我又将这个念头打消,自己并不是一个热心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况且那种问题并不是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一家丧品店叫做这个名字可以说情有可原,因为我过去曾见过类似的店名,比如说人生终点站啦、快意人生啦、幸福一生、天堂直通车啦,当然直截了当把店铺的名字设为“丧品大全”的也是有的。所以街尾这家店的名字并不令我感到奇怪,相形之下,一家糖果店叫做那个名字多少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换了一个提问的方式,我问那位女店主“这家店为什么叫做这个名字”。当时她正在用湿抹布蘸清洁剂打扫商品展示柜,我把选好的糖果放在收银台,同时抛出准备好的问题给她。她扭过头看着我,好像一时没有明白我问题当中的含义,她把我的糖果称重,做好包装,递给我的同时说:“叫这个名字需要特别的理由吗?想叫就叫了。”真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后来我离开曹县,去往南京。临走之前,我去丧品店找店主告别。店里开着灯,他正在一件一件整理着寿衣,在我眼中,那和开书店的人整理书籍没有什么区别。和往常一样,一本书倒扣在桌子上,看不清封面。得知我要离开的消息,店主有一些惋惜,回答我的话里多少包含了比过去更多的情感因素(比如叹气)。“魅力人生俱乐部真是一个好名字,你说是不是?”临走的时候,我这么说。“奥,你说那个,本来给广告公司的名字是“美丽人生”,就是和漂亮是同义词的那个美丽,结果那边准备错了,将错就错,只能叫“魅力人生俱乐部”了。”
我默然。花那多时间思考的问题原来背后一直靠一个错误支撑着。美丽人生也好,魅力人生也好,名字只是名字。相距千里、相隔时间几十年的两个人共同分享同一名字我不感到奇怪,为什么一头一尾的两家小店却因为同样的名字引起了我的好奇呢?想象里,女店主和男店主曾经拥有一段婚姻,分开以后,命运让他们分别开了两家小店,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虽然相距咫尺,可是却从不相见。那个名字是他们之间仅剩的联系。
火车上,看着窗外高高悬挂的太阳,一股深沉的倦意从胃底升起。我闭上眼睛,却无法睡着,那七个字组成的名字像兔子一样在神经之间蹦来蹦去。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qq的艺术收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