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前一后的两个齿轮撑起绕成一圈的链条,作用在两边踏板上的力带动齿轮的旋转,齿轮的旋转又带动链条的转动,所有的运动看起来非常和谐。这时候,用手握住链条停止它的运动,记清楚每两个滚轴和一个链板与轮齿之间的位置关系,然后将链条卸下来再重新安装上去,安装完成以后的链条向前或者向后移动一个轮齿的距离,现在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和一个完全陌生的轮齿彼此啮合,可是从外面看完全发现不了的这种陌生,眼中的传动装置貌似已经恢复如初。只有实际进行拆卸和安装链条这一作业的那个人才能认识到那种陌生,这种感觉就像仓颉创立了一种崭新的命名法,事物与旧名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就像链条离开齿轮,事物重新获得一个新名,就像滚轴与链板再次与轮齿衔接。我就是那个反悔了的仓颉,或者说我是他的一个象征,一个生命持续到现在的象征。”

落地灯的矩形光源在仿胡桃木的桌面上空延伸,最低亮度模式在密闭昏暗的房间中投射下暧昧不清的黄色光线。僕坐在椅子里,双手握合支颐,慢慢道出这番带有自白意味的话。

“所以说是你首先发现了这种命名法,而K窃取了它?”坐在僕对面的秘密警察倚墙坐着,没被光线驱散的昏暗模糊了他的身形。

“是的,是无耻的窃取,非常无耻!彻底的混蛋!”僕收起支撑下巴的手掌,为了用最大的声音道出自己的愤怒。

“你刚才的比喻太长,也太难以理解,你可不可以更加具体地描述一下,依据更加现实、更加具体的事物,对此举一个例子?”秘密警察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摩挲着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髭须。

僕以迅速得难以被察觉的速度朝对方瞥了一眼,眼神中包含着轻蔑,他藐视一切不能理解自己思维的人物,尤其讨厌面前的这个警察,他鼻孔下面那一抹老派的胡须在他看来是一切愚蠢的角色所共有的特征。不过这里并非是僕可以为所欲为的场所,他经过意识的通道进入这里——这个不完全是梦的场所,就要暂时遵守这里的规则,表现得规矩一点,否则作为惩罚,他将连续不断地从噩梦中惊醒,这种经历僕有过一次,有过一次之后就绝对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你作为意识的警察,难道就不理解我想的是什么吗?”僕已经尽量压制自己对对方的厌恶,可是说出来的话依然带有一股攻击性。

几乎在僕说出口的同时,那位警察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僕的面前,用拳头敲击着身前的桌子,左手把僕的脑袋压低下去。桌子上用胶带贴着一份守则,守则的第一句话是:“犯罪者不能提问。”

“我没有犯罪。”僕说。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犯了罪,意识与意识发生冲突就是犯罪。从这个意义上讲,K也犯了罪。你们两个人中间没有一个无罪的人。你也知道我们可以理解你脑子里思考的一切,可是我们依然要问你问题,让你自己将事情解释清楚,这是必要的程序。”

“好,我说,我继续解释。”在僕的央求下,秘密警察松开了压制僕胳臂的双手。这一次,僕不再用齿轮、踏板与链条做解释,而是将目光转移到更加现实、更加具体的事物上,将它们作为喻体,并小心地注意喻体与本体之间的和谐。他用蛇对那个命名法做了全新的解释,“‘崭新的’这个词语因为被经常使用已经大幅削弱它意思当中的冲击力,并非所有新鲜的事物都可以被叫做崭新的,只有那种具有重大意义、仿佛开天辟地斩山填海一般的新事物才能被叫做崭新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事物的命名法才是崭新的命名法。比如说,蛇……”

“还可以把比喻再精简一点吗?”秘密警察说。

“就比如……”

“意思就是说,把猫叫做狗,把狗叫做马,把马叫做牛,一个事物的名字安在另一个事物的头上,而这另一个事物的名字再安在第三个事物的头上?”

“不是,这是对命名法的愚蠢化。实际上……”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

秘密警察就像一位作文老师,不断地引导小说家将比喻和句子思考得更加准确。在讯问结束的时刻,小说家从无梦的睡眠当中醒来,和秘密警察之间发生过的龃龉,已经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

封面来源:Bluebb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