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下午,某个房间,有六个人在举行一年一次的聚会。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祸显据业、牵作禁火、利金勋、赦、弯弦、膺闹责。他们每个人约定好轮流做聚会的主人,这一年的主人是祸显据业,房间正是他家中的客厅。从窗户洒进来的光线随着太阳一点一点慢慢移动,静止不动的宽阔河面上交错行驶着堆满集装箱的货轮,它们的南方有一片低缓的丘陵,繁茂的绿衣在水汽的拥裹下蒙上一层纱幕。隐约听见近处街道上汽车的鸣笛,还有窗外树枝上灰树鹊叽咕叽咕的叫声,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感觉不到阳光偏斜的速度,这个下午像每一个有阳光的下午那样在好几个时刻仿若永恒。也许由于房间里过于温暖,有几位客人从意识深处升起了一股猛烈的困意,当他们勉强恢复精神的瞬间,已经发现自己的脑袋差点歪倒在旁边人的肩膀上。客人们依靠杯子里的红茶和咖啡来驱赶困意,在纷纷打出几个长长的哈欠以后,终于有人开口了。

说话的是主人祸显据业,他在众人的谈话中担任引导人和主持人的角色,此时,一段沉默已经延续了不短的时间。“我们约定每年聚在一起,每个人讲述一个故事,现在,除了赦以外,所有人的故事都已经讲出了。那么,赦,你故事准备好了没有。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有的人已经哈欠连天了(说到这里,他以几乎不会被察觉的动作瞥了一眼利金勋和膺闹责,他们两个人立刻挺直脊背,紧紧地闭起自己的嘴巴),作为引导人,我不能允许再让你花更多时间准备自己的故事了。我得控制聚会的局面,掌握聚会当中流过的时间。”说完以后,祸显据业朝每个人的杯子里重新斟满茶和咖啡,往赦的杯子里斟茶的时候,他的手显然停顿了一下。

膺闹责把自己杯子里的热咖啡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半,然后把陶瓷杯咣啷一声拍在桌子上,“喂喂,我说。你不会又要耍我们吧!我可记得你已经连续好几年带来了重复的故事,出场人物一样、故事的走向一样、结局也完全一样,每次只把故事的名字修改了一下,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嘛!你在把我们当傻子耍!”膺闹责是六个人当中最矮的一个,可是他浑身的肌肉非常强壮,处在普通人当中非常引人注目,所以他一年四季不管冷热总是套一件薄薄的坎肩,方便把手臂上的肌肉展露出来,他的肌肉似乎弥补了身高上的先天不足。说完这些话以后,膺闹责搁在桌子上的右手攥成了拳头。

利金勋接着膺闹责的话催促赦快些讲出自己的故事,西装穿在他的身上有些松垮,干燥的短发在脑袋上面高高翘起,一些暗红色的痘印分布在面颊两侧,有根被剃须刀忽略掉的胡须从他的脖颈上刺出来。

坐在赦右边椅子里的弯弦用手抚摩着赦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他听完了前面三个人的发言,收起了自己的手,把椅子往赦的身边挪了挪,搂住她的肩膀说:“好的故事总是需要时间去等待。我说得对不对?”弯弦看着赦,赦无声地从他的手臂里抽出自己的身体,把座位往祸显据业那边靠了靠。祸显据业看了一眼弯弦,弯弦不再挪动自己的椅子,而是把双手叠在一起放在桌子上。

“你总是在骚扰赦,你这个色鬼。”一直没有说话的牵作禁火这时候指着弯弦白净的脸蛋说。他坐在主人祸显据业的对面,两个人的年龄相仿,是六个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两位。其实,要论引导人的资质,牵作禁火和祸显据业一直是最高的,即使是在其他人担任主人的时候,他们二人也会以客人的身份发挥自己掌控局面的能力,为聚会的顺利举行提供帮助。不过,这两个人的风格有所不同,祸显据业说话时吐气云柔、声调顿挫、语义委婉,仿佛一位美女在喃喃地念诗,事实上,他身上的许多处都具有女性的某些特点,比如小而线条流畅的脸型、胸前顶起的两只不停晃动的乳房;与之不同的是,牵作禁火常年保持着长跑运动员般的身材,就算坐下来,在肚子上也挤不出来几块多余的肉,他曾经在东部战区某军队中服役多年,他的话不多,从来没有废话,可是从他嘴巴里说出的每个句子都像一把匕首那样精准地插入问题的中心,他喜欢在话中加入简短的命题,命题当中的每一个判断都像经过一代又一代人口口传颂的谚语那样令人信服。

“弯弦,你就是一个色鬼。”牵作禁火又重复了一遍。

弯弦低着头一直不说话,白色的脸庞和耳朵上泛出一圈红晕。看到弯弦噤若寒蝉的样子,利金勋和膺闹责嘻嘻地笑个不停,他们越笑,弯弦的脸就越红。祸显据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尴尬的局面需要自己来调解,于是他缓缓开口:“牵作,今天我是引导人,就听我做一个决定吧。据我来看,弯弦不是色鬼,他也没有骚扰赦,他只是单纯地喜欢她,在追求她(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旁边的赦,赦没有表情,在桌子上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当然,如果你保留自己的意见也完全可以。不过,弯弦已经讲出了自己的故事,就这次聚会的目的而论,他已经完整履行了自己的责任。眼下为了聚会顺利结束,应该要求赦尽快讲出自己的故事。指责弯弦是色鬼这件事还是往后放一放吧。”祸显据业朝牵作禁火递了一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表示尊重对方的决定。

“作为职责,我得掌握聚会当中流过的时间,尽管这非常困难。时间总是在你认为它是永恒的时候转瞬消失。就像亮着的灯泡突然被关掉那样简单。所以,赦,我请求你,在灯泡熄灭之前讲出你准备的那个故事吧。你面前的所有人都会侧耳倾听。”祸显据业说。

“我可不想再听重复的故事!”膺闹责嚷道。套在西服里的利金勋依然在旁边坏笑着。

“别听他的,你有讲述重复的故事的权利。就算是最高明的讲故事能手也难以避免重复。重复有重复背后的道理,就像河床固有的形状令流水总是奔向同一个方向。我相信是重复令故事之间有了联结,是重复道出了讲述者心中最为重要和深刻的东西,同时也是对听者而言最有价值的东西。尽管我讨厌重复。尽管我讨厌重复。”祸显说完之后,握了握赦的玉手,仿佛在向她传递力量。

赦摘下套在左边手腕上的绿色发绳,把自己的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晃了晃脑袋,仿佛在揣摩头发的重量前后所发生的变化。“那么我就开始讲喽,相信能够在天黑之前结束。”

不出意料,她讲述了一个相同的故事,只有故事的名字不同。夕暮降临,房间里的光线急遽减少,凭空之间多出了一份清寂,六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在主人揿亮灯之前,那个被说出的故事一直在房间上空游荡。

“除了故事的名字,还有一样东西每次都不同。”

“人的年岁。”

“对得没话说。”

那个名字叫做“如泣如歌”。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