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词语在我的印象当中,自从小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如果它还存在的话,也只能存在于潮乎乎的练习簿上的句子练习当中。假想敌。再次回想起这三个字构成的词语是当我真的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个敌人以后。

“我和他相识于一次偶然的遭遇,在又一次见面以后,我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从此开始了一段长达三个月的友谊。三个月结束以后,他成为了我的敌人。

“雨天。七月。开往新街口的2号线地铁。我把身子靠在扶手上,盯着眼前或明或暗的景色变化,嘶嘶的呼啸声响彻在耳边,使人联想起藏身在地铁通道之下的恶鬼。地铁在苜蓿园停了下来,我所在的车厢没有乘客下车,倒是走上来一批乘客,把我面前的空间塞满。列车开动以后,我的眼睛转移到右前方稍稍开阔一些的地方,正是在那里我看到了一手握吊环,一手拿手机的他。除了他富有纹理的卷发和黑框眼镜,他全身上下都铺展着一种奶油色调的白,包括他裸露在外的脸庞、耳朵、脖颈和手指。他上身穿着一件长袖T恤,T恤的下摆被加工成破碎的渔网状,一条接一条地笼盖在腰部与耻骨附近。下身穿的帆布裤不及上身那么鲜艳,而是在白色当中多了一层难以把握的灰。鞋子是一双款式并不花哨的白色板鞋,鞋底看起来非常厚实。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也能感觉得到他自内向外散发出的帅气,他肯定是特别招女孩喜欢的那种类型。他就那么在我前方站立着,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年龄大约二十出头。在地铁到达新街口之前,我的眼睛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看,直到我开始揣测包裹着他阳具的内裤是不是也是奶油色的以后,我才开始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努力在脑海中把他的形象驱除出去。

“意料之外。他和我一起在新街口下了车。更加意料之外的是,在那么多的出口里面,他和我一样选择了四号出口。我绝对不是有意要跟踪他的。当我们一直走到了四号出口的尽头,外面正在落着瓢泼大雨。出口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望着雨势抿了抿嘴巴,低头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我从包里抽出折叠伞,打开以后正要下楼梯,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他想借用一下我的伞:‘抱歉,来的时候忘记带伞,可不可以在你的伞下走一段路,有一个约会,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就在这附近,不远。’我立刻答应,迅速地把他罩在我的伞下,他指了指路对面的一家咖啡店,意思是要走到那里去。我把他送到了约会的地点,在道谢声中离开了他。

“从那以后,我还是常常搭乘开往新街口的2号线地铁。当雨季过去以后,我又一次在地铁上看到了他,这一次,他从下马坊上了车。他衣服的颜色和上次如出一辙,只是在外面多了一件轻便夹克,不用说,颜色同样是奶油色调的。我几乎受到一种出自本能的驱动走向了他,幸运的是他还没有忘记我,他主动向我提出交换微信。原来他是理工大学的大三学生。和他成为朋友以后,我常常和他一起去酒吧或者打台球,他是打台球的高手,我的台球技术在那段时间突飞猛进。当我想和他好好聊天的时候,我就邀请他来我家做客,我做饭给我们两个人吃。吃饭和聊天的时候,我总是喜欢认真盯着他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和帅气不沾边的东西,莫如说它们显得怪异。两块镜片仿佛放大镜一样把他的两只眼睛放大了一倍,他的瞳仁看起来非常黑、非常大,可是又毫无神采,就像绵羊的眼睛一样。有一次,我主动问起他眼睛的事,他说自己的眼睛视力非常差,只有佩戴特制镜片才能看得到东西,不过也只能看清楚一两米之内的事物,再远一些的事物只能在眼睛里投射出一片模糊的轮廓而已。‘那你是怎么打台球的呢?’我这么问。‘那个呀。凭借球感。’他说。‘就算视力不好也没有关系吗?’‘是有一点影响,不过还在可以克服的范围之内。归根结底,台球那样的东西所依赖的只是球感。一种对台球的感觉,懂吗?球感是不需要视力的。’我不懂他所说的话,我只是为他感到悲哀。在我为他感到悲哀的时候,从心底里又升起一股释然,看来世界上真的没有十全十美的存在呀。

“从现在看来,对他视力的谈论仿佛成为某种开关。不舒服的、古怪的感觉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暗分子一样飘荡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就算用手挥也挥不去。我们之间可以达成共识的话题越来越少,互相之间对话的语气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富有攻击性。终于,我们开始争吵。争吵的话题从我的发型开始。他说他非常讨厌我头发的形状,它们总是软塌塌地趴在我的额头上,像破烂发臭的湿抹布。作为反击,我再次提起他的眼睛,说它们就像绵羊的眼睛一样。他说我的房间收拾得乱糟糟的,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放在应该的位置上,活脱脱一个堆放杂物的地下室。我没有那么多话题可以反击,只能说起他的内裤,我说‘你的内裤肯定也是奶油色的,女人的内裤什么样,你的内裤就什么样’。

“我当时二十九岁,我选择和他发展出一段友谊,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就算是作为男人也会被迷倒的帅气,另一部分原因则来自于他的青春。当自己坐在青春的尾巴上时,很想从别人的身上再次回望青春的倒影。可是在当时,显然不能仅仅用青春将我的这位朋友的本质涵括下来。他是非常年轻,可他也有年轻的外表所不能掩盖的黑暗面。我们的争吵无休无止,从单纯的人身攻击,蔓延到世界观与价值观层面上冲突。我开始惊叹于我们之间是如此的不同,但是在这种惊叹的同时我也有所怀疑,我怀疑他是在故意跟我唱反调,他的目的就在于让我不舒服。因为他恨我。可是这种恨意从何而来,我又无法解释,也许是因为我谈论了那双不该被谈论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我揶揄他内裤的颜色。

“这个问题的原因已经和其他事物一样被丢进了时间的长河里,再也得不到解答。在我结束了和他的联系以后,我还常常会梦到自己与他争吵得面红耳赤。我讨厌他,我不止讨厌他,我也讨厌过其他人。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当我回忆自己讨厌的人时,我总是会想起同一个形象——那个奶油色调的男人。所有我讨厌的人都涂上了奶油色调。他们是奶油色调的男人、是奶油色调的我的假想敌。”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