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放着一个A5开的旧笔记本,我已经躺在床上盯着它看了很久了,最后我终于决定把它翻开看看。笔记本拿在手里很轻很薄,里面的纸页貌似被撕过,翻开封皮之后的第一页上用蓝色的水笔写着四个字:养鸡手册。我用手指小心地翻过第一页,第二页是空白,第三页同样是空白,一直翻到第七页,新的文字重新出现,只见上面记录了许多条关于养鸡的知识。

1、鸡的品种

……

2、鸡的习性

……

3、饲料的配比

……小麦麸皮、豆粕、黍子、玉米碎,鸡的食物以这四种成分为主,分配的比例随季令的变化而有所不同。春秋季节,四种成分的配比分别是25%、25%、25%、25%,以500克的饲料为例,四种成分的配重分别是125克、125克、125克、125克。夏季时,小麦麸皮的比例提升至50%,其他成分的比重占余下的50%;冬季时,玉米碎的比例提升至50%,其他成分的比重占余下的50%。……另外还需要注意……腹泻、厌食……

4、鸡的休息

……

5、喂食的时间

……原则上一天喂食三次,喂的次数不能少于这个数目,当然也不能投喂得过于频繁……喂食的克重以每只鸡每餐80克为参考标准……第一餐的投喂时间在早上四点到六点之间,总之是在太阳升起之前,第二餐的投喂时间在……

6、鸡有娱乐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总结了自己的经验,发现……

7、鸡的交配

……

上述内容用水笔通过一种奇怪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字体写在笔记本上,看得出来是写作者对自己亲身经验的总结,其中“鸡有娱乐吗”这个话题貌似令作者很感兴趣,在第14条和第21条的记录中两次重复出现。笔记本几乎被用尽了,在背面的封皮内侧,藏着两只用红笔绘出的低头找食物的小鸡。这应该也是作者留下的痕迹吧。我把手册合上,又卷起来握在手里,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太阳穴。我试图唤醒发生在这个手册上的往事与记忆,我想起来在一个既不晴朗也不阴沉的下午,还是一个孩子的我在一所荒废的小学里用手环抱着旗杆旋转,我想要把自己转晕,所以我转得越来越快,转了一圈又一圈都还嫌不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肩膀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眼睛同时在空中看到了一张人的面孔,从我身后经过的这个人制止了我的旋转。他很年轻,身高不算太高,不过当然比我要高,他皮肤很白,肌肉不算强壮,不过也绝对不瘦,怎么说呢,第一眼看上去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层浅浅的胖包裹着他的身体,就像一层汗液从皮肤当中分泌出来那样。

他在把我叫停以后,让我猜一猜他是谁。他说我曾经认识他,可是我根本想不起来他是谁。“想一想,好好地想,猜对了我给你奖励。”“奖励什么?”“先猜对再说。”我始终猜不对,“不猜了,我要回家了。”我说。我跳下升旗台,从他电瓶车敞开的置物篮里迅速抽出来一本小册子,抱在怀里朝大门飞速地奔跑,快跑出去的时候,我朝背后回过头去,看到他嘴巴笑嘻嘻地盯着我看。

想到这里,我终于记起了这本手册的主人,他是那位姬姓男人唯一的儿子。在我小时候住的村子里面,他的父亲和他的姓氏是稀有的,这让他们一家处于一种颇为微妙的境况。当然,小时候的我并非一个人情练达的天才,即使是现在的我对于人情世俗同样也不甚了了。对于他们一家人处境的推测以及对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遭遇的叙述,其中很大一部分的支撑来自他人朝我转达的故事,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对这一情况加以说明。

很久之前,听到一个消息说他死了。死因貌似是心脏衰竭。死的时候29岁。

他去世以后,留下了院子里的十八只母鸡和一只公鸡无人照料,他的父亲对儿子生前的这份爱好始终抱着鄙夷的态度,用一把锁永远地关上了通往院子的那扇门。他没有通知村人自己儿子死亡的消息,也没有举办葬礼,尸体在县城火化掉以后,骨灰放在了自己和妻子睡觉时躺的那张床下。村人一直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因为他生前很少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行踪,平时只在夜晚出门,夜晚倒垃圾、夜晚去镇上理发,只有一周两次出现在村子超市里的时候,才会有人见到他。他极其自闭,没有收入来源,平时只能用鸡蛋向父亲换取零花钱。总之,这就是他,他死了,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假如不是那些鸡逃了出来,他死亡的消息将一直延宕下去。最初的几天过后,鸡们因为无人照养,纷纷冲破鸡舍从里面跳了出来,绕着院子找东西吃,后来因为实在缺少食物,它们就开始扇动翅膀在两个墙壁之间练习飞翔,最终它们凭借几乎最后一丝力气成功地飞出了小院,歪歪扭扭地离开了胡同,沿着大路,穿越农舍,走进了远方的麦田。在那里,它们像拥有彩色羽毛的野鸡一样,用喙啄开土壤,寻找里面的昆虫和蚯蚓,一天天过去,全部的母鸡开始从脖子里长出彩色的绒毛,它们已经能够像野鸡那样,拍起翅膀紧贴着似草原那般辽阔的绿色麦田飞行。只有那只公鸡还是刚刚逃出来以后的样子,凌厉的目光恢复了呆滞。当母鸡们丢下公鸡持续地低飞时,经常还能在它们小小的脑袋里记起,曾经有一位胖乎乎的年轻男人每天准时在三个时刻为它们送来食物,他奉献很多,索取很少,常常只取很少的几枚鸡蛋,宽容地把其他的蛋留下母鸡的屁股下面,只有当那些蛋破烂发臭了以后,他才像清扫垃圾那样把那些东西清理出去。

现在我知道了,围绕在他身体周围的那层浅浅的胖是一种不健康的疾病,即使那不是疾病本身,也是疾病的征兆。我依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我的,我不记得和他有过任何交流。我仅仅从非常稀薄的记忆当中将某个人和某件事联系起来,仅此而已。只是从他当时捉弄我的经历来看,他并没有自闭得那么严重。我也抢走了他的手册,我们之间在那个时候已经扯平了。

二〇二四年七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