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僕,这非常奇怪。第一次认识他的人总是这么说:“你的名字恐怕翻遍整个国家也找不到第二个。”虽然如此罕见,可这个名字也并非他后来自己修改的,在他出生以后不久,他的年轻的母亲就决定用这个单字作为儿子的名字。这个字在大陆已经作为繁体字被弃用了,“仆”是它现在的简体字形式。在日语所使用的汉字里,僕被当作第一人称代词。单数第一人称。很难想象在这个名字背后究竟具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僕在小的时候,曾经被这个问题困住了很长时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别人。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找到了——远在他产生完整的记忆以前,他的母亲毫无征兆地在某天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带着那个潜藏在身体里的答案消失在了北方的茫茫冷雾之中。

当子宫的包裹感彻底剥离身体,那个奇怪的名字已经成为母亲留在他身体上的唯一痕迹。他背负着自己的名字活着,那个名字就是他的命运。命运令他气喘吁吁。所有的事情都一成不变,灰色的分子填满了整个空间。灰色一成不变。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事情终于开始改变,就像乌龟终于伸出爪子在地上缓缓爬行。

“你就叫我佐知子吧。”

“日本人?”

“不是。只是在日本待过。”

“噢。”

“你呢?你的名字?”

“僕。”

“怎么写的?”

僕将自己的名字打在手机荧幕上,伸给她看。

“那么,就是‘ぼく’喽。”

佐知子喊出僕的名字的假名发音。

“我们的名字都和日本有关系,这是我们之间第一个共同点。”她说。

僕看着她,点了点头。

“以后还会发现更多的共同点。”她继续说。

僕把自己浸在玄武湖的双脚抽了出来,轻轻抚摸小腿上湿漉漉的毛。“问你一件事可以吗?”他说。

“问吧。”

“你不会在突然之间消失吧?”

“不会。”她的回答非常迅速,好像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僕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佐知子也不去揣摩僕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谈话在恰当的时机戛然而止。僕和佐知子继续在湖边黑色的树影里呆坐了好一阵子。时间走过了下午,太阳渐渐隐没在楼宇搭成的丛林里,僕在金色的夕暮里和佐知子告了别,他们没有选择在夜晚一起吃一顿饭,谁也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僕甚至不知道还会不会第二次见到佐知子,他看着出现在手机荧幕上的她的名字,感觉手边的一切都无法掌握,就像自己暂时拥有的仅仅是“佐知子”这个名字,而不是佐知子这个人一样。可是在同时他又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名字仅仅是名字而已。

许多年以后,佐知子已经像他母亲那样消失在不知什么地方。他也已经不再用名字的含义来诘问自己。

“你就叫我僕吧,也就是‘ぼく’哦。”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