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切近地见过一个人长达数年的生活片段。13岁至24岁。她死于24岁。对我来说,她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除她以外,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像她一样的人,哪怕像一点点。在一个人身上前后居然可以发生那么大的变化——我是说在身体上——是她让我相信有这样的事存在。她是一个病人,病了许多年,我是在她生病以后才第一次见到她的,她是我舅舅的亲戚的一个女儿,我们彼此相见纯粹出自偶然。第一次相见时,我12岁,她13岁,打开门,看到她被放置在房间深处,身体靠在黑色的轮椅里,两只髀骨的形状透过条纹图案的裤子平行地显示出来,窗帘拉起来了,房间里跑不出一丝光。她的妈妈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看到了我,幸好,她的脸还不是特别瘦,除了嘴唇有一些白以外,她面庞依然四处透发着这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美丽,我当时熟悉这种美丽,只是还没有将这种与其他的美丽区别开来。

“在回去的路上,舅舅告诉我说,那个女孩患了腿骨软化症,两只脚再也不能直立行走,否则就会遭受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疼痛感。‘有一天,她跌倒在院子里,从那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舅舅这样对我说。我想象不出无法站立的疼痛感是什么样的,我钻破脑袋也只能想象得到两条伸得长长的绿色果冻,有人努力地把它们立在桌子上,可是无论更换什么角度,果冻总是立不起来,它们一次又一次滑倒,在滑倒之前,他们的两只脑袋早就抢先一步耷拉了下去。

“在那一次见面以后,舅舅第二次带我去看了她,据说是她要求舅舅把我带过来的,她希望交我这个朋友。于是,那一次,我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她不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要向她说些什么,只能看向她床边的书柜。书柜有三层,可是没有放多少书,余下的空间都被皮卡丘的手办占满了,明黄色的皮卡丘在书柜的边缘摆出各种姿势和表情,它们的皮肤上贮存着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亮色。‘哎。’她叫了我一声,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扭过头,坐到她面前,她用右手拿起一把小刀,左手从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板白色的西药,数了一数,一共有九颗,她把药翻过来,露出印刷着大小不一字体的铝箔纸,她用拇指压住铝箔,瞅准表面下凹的痕迹,右手运刀轻轻刺进药粒的边缘,然后她把刀压住不动,左手旋转药板,直到把一片闪着银光的薄薄的铝箔完整地割了下来。她把铝箔放在左手食指上,就像托着一片隐形眼镜那样轻巧,把它放在我的眼底,轻轻地挑起了自己的嘴角。当她重新打开抽屉,把药板放进去的时候,我瞥到抽屉底下有许许多多大小相似的圆形铝箔片,有一些的颜色都已经暗沉了。

“在那之后,我一年中总会见她几次。直到她十八岁那一年,我去看她,她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见我。当我离开的时候,她妈妈告诉我说,她因为吃药发胖,所以不想见我。半年之后,我再一次来见她,她只愿意把背影展示给我看,仅仅从背面看去,我也看得出来,她几乎胖了两倍。药品从抽屉里面,摆到了书桌上面,有富马酸喹硫平、碳酸锂缓释片、骨质康,以及大大小小接近十几种药。铝箔纸不再被细心地裁剪下来,只是被扣起来再翻折过去,像任何一个病人都会做的那样。我想,她已经患了不止一种病。

“在那之后的几年,我减少了看她的次数。每一次看她的时候,她还是一样的胖。最后一次看她,是和舅舅一起,她躺在从殡仪馆送来的冰棺里,在家里等待出殡。她妈妈一见到舅舅和我,就哭了起来,哭声里有伤心还有疲惫。我再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拉开那个抽屉,看到原来的那些铝箔片都还厚厚地积压在那里,奇怪的是,一粒药都找不到了。离开房间的时候,我拉开了窗帘,只是屋外并没有太阳,轮椅和床上没有照到多少阳光。

“今天的故事怎么样?”霞原这样对我说。

我一时想不出回答,放下手机备忘录,南京的夜幕下,马路上的汽车一辆挨着一辆。

“她胖了之后,一定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糟糕。”我忍不住这样说。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