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三次恨过一个人。我恨他,是因为悲哀是他生命的底色。意外不止一次地找上他,藏在暗处的危险一点一点靠近他,可是他的鼻孔被塞得结结实实,根本无法嗅到那一次连着一次降临的不祥。我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反反复复地捉弄他,在像坚冰之下的石头一样冷酷的命运面前,他的双手抱住双脚,变成一只便宜的毛绒玩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用过多的想象也能知道,他的一只耳朵被巷子里跳出来的一只恶犬吞掉了,嵌在脸颊上面的两颗塑料宝石做成的蓝色眼睛被气势汹汹的恶童一只接着一只挖了出来,他把挖出来的宝石放在手心里,在惨兮兮的白太阳之下寻找藏在其中的菱形结构,然后像不小心咽下了讨厌的食物一样,他迅速地把双手掷空,朝身后赶来的伙伴大大地吐出自己的口水,最后,不用说,玩具的身体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强力拦腰截断,仿棉的聚酯纤维这里一绺那里一团地俯伏在雨后的柏油马路上。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一只棕熊了,他只是一堆无物,假如他的生命在一开始时具有意义,那么那种意义注定被活生生地抢去,也许在事情发生之初,在所有的结果还没有显示的时候,那个意义的内容就是看着自己被抢去。我恨他,因为悲哀是他生命的底色。”
霞原说完以后,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窗户旁边,推开窗缝,从四楼往下眺望路面上的街道,那里是我们刚刚走过来的地方。我依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搭着扶手,每次当我欠起身拿桌子上的水杯喝水的时候,身体透过衣服和沙发的绿色皮革面发生摩擦,总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所以我喝水的时候保持小心翼翼,并且尽量减少了拿取杯子的次数。这是我第二次到他的家里,我想我至少需要保持一些朋友之间的基本礼节,我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过于随意。我回忆着霞原说出的那个长长的比喻,琢磨它和命运之间隐喻式的联系,我对他所恨的那个人一无所知,只能思考那个比喻。房间里的四个角落有三个角都是暗的,沙发上面的落地灯打开着,温暖的黄色灯光从里面迸射出来,我的影子投射到没有垫桌布的桌子上。
霞原从窗户旁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沉吟了一声,继续说,“我最后一次恨他是因为他的死去。他终于死了,而且是按照我预料到的方式——出于意外——那样死去。他又一次被命运捉弄了。他一直到死都在被命运捉弄着。”“我恨他,直到现在。”“当那只青蛇咬伤他的脚趾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一场新的危险正在某处召唤着他。可是他没能知道,他的鼻子被用泥土满满地塞住了,眼睛被严严实实地捂住了,他也没能发出求救的信号,张大的嘴巴被坚硬的拳头伸进去卡住了喉咙,撕裂的嘴唇滋着鲜血。”
霞原的故事里第一次讲到了死亡,我盯着自己的影子期待他继续讲述下去。然后他向我揭示了那个答案,“他是我的父亲,某年某夜经历了一次车祸,后来相继在医院里失去了两条腿和自己的性命。”“我依然在恨着他,从那晚以后直到现在。我听人家说,无论爱还是恨,都是一种强大的情感,都是对那个人的挂念。在他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爱他,不过却朝他喊过许多次‘我恨你!’,至于恨的原因什么的早就忘记了,只记得曾经朝他大声喊出过自己的恨意。”“我依然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恨着他。可是,已经好多年没有梦到过他了。”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