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时候为了写毕业论文读过一位日本作家的书,看到里面登场的人物有冰男、羊男以及睡女等等之类的,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一直到去年遇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还能一股脑地把这些人物的名字在脑海里回忆出来,如果不是在当时感触很深的话,是说什么都无法立刻想得起来的吧。可是我也不能确切解释,为什么在时隔多年以后,我的这份记忆依然能够保存下来。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也是一件说不出理由的事。我现在三十几岁,深埋多年的记忆在意识到以前的某个瞬间突然找上门来的经历,这还当属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也许伴着年岁的增加,这样的事也会越来越多吧。我不知道。总之,在刚刚看到那个姑娘的一瞬之间,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几个角色的名字,在惊讶之余,我立刻意识到摆在这几个名字之间的是一种依照身体特征附加人物性别的简单的命名法。因为长着羊的脑袋和羊的身体,却说着人类的语言,所以你就叫羊男吧;因为全身都是冰筑成的,说起话来嘴巴里哈出白气,坐在角落里慢慢地读书,所以你就叫冰男吧;因为你是一个一直在安安静静地睡觉的女孩子,所以你就叫睡女吧。我在那个时刻接受了这个命名法传递给我的启示,我看着那个坐在排椅上等待地铁的女孩,用好几种颜色描画出来的地铁线路图在一旁漫射着白光的框架里朝上下左右伸展着触角,透过宽松的粉色T恤,可以感受得出她把脊椎挺得笔直,缓缓眨动的眼睛并没有像周围人一样盯着手机荧幕。她认真地等待着下一趟地铁,也许是去往鸡鸣寺?除了等待地铁以外,她的身体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她仅仅让自己等待着。
“刚刚说了,这是我第二次在同一个地铁站台遇到她。第一次看到她时,她的脸就给我留下了印象,当再一次遇到她,再一次看到她那张脸的时候,我在心里决定依照那种命名法给她取一个名字。在她的右边鼻孔和上嘴唇之间有一条裂开的沟,这条沟带动着上嘴唇的另外一侧翻转了起来,露出原本应该藏在下面的两颗洁白的牙齿,其实如果单独看她的这张脸,除了她嘴巴拥有奇怪的形状和她的皮肤非常白以外,是留不下什么特别的印象的。可是如果把视线继续往上移动就会看到她拨开所有刘海的发箍,发箍不仅展现出她形状好看的脑门,而且为她在一左一右增加了两只竖起的白色耳朵,耳朵竖起的距离并不夸张,大约有十公分,上面微微刺出塑料感的绒毛,里面一侧是肉红色,外面一侧是奶白色。这样一来,她的样子就完整了,她就像一只嘴巴受了伤的兔子。所以我想——那就叫你兔女吧。
“其实我知道有一种先天疾病叫做兔唇,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有半年里,我的一位同桌就是兔唇患者,我当时经常拿他的嘴巴开玩笑,还喜欢用手指从他嘴巴上开出的缝里伸进去,为此他没少对我生气。可是当我在几乎三十年后重新看到这样一副嘴巴的时候,不仅没有嘲笑的心态,更没有想加以恶作剧的心理。我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她没有做手术呢?大多数这样的疾病在小时候绝对可以通过手术治愈的吧。在这样的设想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离不开她挂在脑袋两侧的兔子耳朵,渐渐地,我似乎看到那两只耳朵在随风摇摆,可是我在内心里回荡的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样的耳朵是不能摇摆的,在被设计出来的时候它们就是无法折叠的。我的内心处在这样的矛盾状态当中,我几乎要认为,她嘴巴上的裂隙并不是先天注定的结果,而是当她像一只兔子那样觅食的时候,被躲在森林里的虎视眈眈的敌人咬伤的。在我的眼中,她的脸和那一对兔耳朵头饰变得无比合适,两者相互之间具备了彼此贴合的形式,仿佛那两只耳朵才是她从母亲子宫里原本带出来的东西。”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霞原讲述的要点。他在自己家里对我讲完了关于兔女的这个故事。我再一次为拥有霞原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高兴。也许在一个平庸的小说家身边总是有这样善于用嘴巴讲述自身故事的朋友存在。
二〇二四年六月
END